蕭琴從昏迷中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
但左右兩隻眼睛所感受到的黑暗卻是完全不同的。左眼如一潭死水般沉寂,而右眼則在黑暗中感受到了朦朧的輪廓。
這是一間暗室。
她能感受到自己躺在牀上,不過牀很硬,屋子也很陰冷。身旁不遠處,還有兩個呼吸聲——一個沉穩悠長,一個粗重勻稱。
看來還有人也關在這裡。
蕭琴回想起失去意識之前,感受到房屋在旋轉、傾斜。不知何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副金黑麪具,緊接着頸部一陣刺痛,便不省人事。
她想坐起身來,卻發覺身子一動也不能動,似乎被點了好幾處穴道。側過腦袋向一旁看去,藉着在黑暗中逐漸恢復的視覺,看到距離牀五六尺的地方,有兩個坐着的人影。
蕭琴試探着喚了一聲“君意”。
“琴兒,你醒了?”
是南宮乙的聲音,充滿了欣喜和關切,令蕭琴登時安心了許多。
“君意,果然是你。你旁邊是?”
“是遊驚魂,不過他中的金針過多,還未醒來。”
“那就好。”
原來最先醒來的是隻中了一枚金針的南宮乙。針上喂有強力的迷藥,但他內功深厚,再加上服用了寧神丸,具有一定的抵抗藥性,所以比蕭琴早了一刻鐘醒來。
南宮乙低聲道:“我正嘗試衝破穴道,但不得要領。”
“你別胡來,我教你。告訴我都有哪些穴位被封住了?”
“我對於點穴不太懂,只覺胸前、小腹、肋下、雙肩、小腿各處的穴道都不是很通暢。”
“胡說,那晚你點我的穴道明明那麼熟練。”
“琴兒……”南宮乙一時語噎。
蕭琴道:“好了,我先不與你計較。照你所說,你被封住的穴道應該有胸前的膻中穴、小腹上的神闕和氣海兩穴、兩肋間的期門和章門穴、兩肩上的肩井穴和小腿上的三陰交穴。這些都是會令人身體失靈、氣滯血淤的死穴,不可胡亂衝解。我也被點了穴,此人手法奇特,應該是少林的鷹抓功、鐵指功之類的點穴功夫。我想,抓我們的人一定是公孫謹。”
“那要怎麼辦?”
“你氣運丹田,上衝任脈,先集中精力衝破此脈上的膻中、神闕和氣海三處穴道,方可事半功倍。你腳下雖不能動彈,但儘量將兩腳移動至與肩同寬,這樣經脈運氣才能更加順暢。這幾處穴道想自然解開,至少也要十幾個時辰,你運功先解其中最關鍵的三處,以你的功力,應該不出兩個時辰就能全部衝破。”
“看來你的仙簫打穴功沒有白練,我就照你所說來運功衝穴。”
二人剛安靜下來,便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房間被燭火點亮,但進屋之人卻消無聲息,直到走近牀邊,才發現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臉上帶着那個熟悉的金黑麪具。
男人分別向醒來的南宮乙和蕭琴看了一眼,最終將目光定在還在昏睡的遊驚魂身上。
他伸手將遊驚魂低垂的腦袋擡起,仔細端詳了一番,又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
“你是公孫謹還是奪命先生?”南宮乙開口問道。
那人將臉轉向南宮乙,同樣端詳了片刻,沉聲道:“南宮乙,南宮家的傳人,武當高徒,追魂老道的徒孫,真是厲害,爲了捉住你,我犧牲了十幾個手下。”
他的聲音故意壓的很低,略顯沙啞,但蕭琴一聽便知,面具之下就是公孫謹。
蕭琴怕他干擾南宮乙運功,便說道:“公孫謹,我知道是你,你又何必戴着面具故弄玄虛?”
公孫謹“呵呵”一笑,轉身面向蕭琴,道:“你是仙簫魔琴的後人,也是追魂老道的徒孫,有你二人在手,我也算是牽制了半個武林。正愁要如何東山再起,卻沒想到你們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公孫謹第二次提起“追魂老道”,蕭琴不知他指的究竟是何人。但她沒有問,而是說道:“你公孫家早已身敗名裂,就憑你一人之力,居然還指望東山再起,是瞧不起武林各派嗎?”
公孫謹聽了,沒有動怒,反而嘆了口氣,聲音略顯蒼涼地說道:“我公孫謹的兄弟子女也算不少,卻一個個都栽在了與你們二人相關的人手中。如今我年事已高,能指望的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你還能指望誰?難道是差點被你殺死的肖墨嗎?”
“呵,那丫頭的死活又與我何干,你替我處置了她更好,免得我親自動手。”
“她是你親生女兒,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公孫家狠狠地道:“公孫家不需要女兒,公孫家的女人都是禍害。公孫語、公孫默都是如此!”
蕭琴曾在牢中聽肖墨說了很多關於她年幼時的經歷,她至今仍無法相信,一個父親竟會如此殘酷地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
“不過公孫家還有一個兒子,我還沒有徹底絕望。”
公孫謹轉身來到遊驚魂身邊,拿出一枚金針在他後頸的幾處穴位輕輕紮了幾下。不一會,遊驚魂便醒了過來。
看清眼前之人,遊驚魂原本還有些迷糊的腦袋瞬間清醒了過來,驚呼道:“奪命先生?!”
他的聲音中帶着前所未有的顫抖和恐懼。
公孫謹道:“不錯,我就是奪命先生。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手下,就只有你娘見我的真面目。今天,我也讓你見識見識。”
他將面具緩緩揭下,露出了一張儒雅清癯的面孔。
但這張臉卻讓遊驚魂受到了更加難以平復的驚嚇。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是公孫謹,你不是奪命先生!”
遊驚魂連連搖頭,身子不住地向後退縮,卻因無法動彈而顯得更加恐懼。
公孫謹將一隻手搭在遊驚魂的肩膀上,安慰道:“孩子,你究竟在怕些什麼?”
“別碰我!”
遊驚魂怒吼一聲,眼睛似乎要迸射出火光來。如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但他怎麼都無法接受奪命先生就是公孫謹這個事實。他不想讓母親八年前留下的屈辱淚水,又增添禽獸般殘忍的印記。
“你怎麼可能是奪命先生,你對夫人都做了什麼?!”
公孫謹將手背到身後,冷冷地道:“我不想與你說廢話,只想告訴你,如今你是公孫家唯一的兒子,這個家要靠你來重建。”
“笑話!夫人早就丟棄了自己的姓氏,我更與公孫家沒有半點關係!”
“只要你身體裡留着公孫家的血,你就是公孫家的兒子。”
“你別做夢了,我從未以公孫家子孫的身份活過一天,這個世界上只有追魂莊的少莊主遊驚魂,沒有其他。”
“那你就想這麼糊塗地過一輩子?你不想知道你爹是誰嗎?”
遊驚魂心中一凜,“你知道?”
公孫家“呵呵”笑了一聲,說道:“我自然知道,但這對你來說並不重要,你只需記住你是公孫家的孩子,記住這一點就夠了。而你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繼承公孫家的家業,延續公孫氏的血脈。”
遊驚魂聽了他這番異想天開的言語,反而逐漸冷靜了下來,沉吟片刻,問道:“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很簡單,我要你娶妻生子,要你重建公孫家。”
“你說什麼?”遊驚魂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公孫謹側過身來,面對着桌上的燭光緩緩說道:“我那三個兒子,素兒和我最像。我一直將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但他太令我失望了,不僅沒有盡長子之責生下後代,還將性命搭給了那個不孝的丫頭。真是一對孽障!謀弟不能生育,我便將幻兒過繼給他,沒想到他們一同命喪南宮家。而暗兒空有一身武功,卻魯莽乖張,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今他們三個都沒了,反而沒有留在我身邊的你,成爲了我公孫家最出色的兒子,阿語教導的可好呀。”
“你住口,我不許你提夫人的名字。”
公孫謹又看向遊驚魂,目光中竟帶着些許慈愛,溫柔地說道:“孩子,我們這輩人的恩怨你就不要糾結了。我知道你娘恨我,連帶着你也恨我,我都不在乎。我可以將畢生所學武功全都傳授給你,也可以將公孫家偌大的家業雙手奉上,只要你今後以公孫家的子孫自居,併爲公孫家延續血脈。如果你能答應我,我保證以後江湖上不會再有公孫謹這號人,也不會再有奪命先生的任何消息。”
“我若不答應呢?”
“公孫家不需要不姓公孫的子女,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只有殺光你們所有人。爲達目的,我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公孫謹慈愛的目光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野獸般的兇狠,與他人畜無害的面孔極其不協調。這種反差形成了巨大的恐懼感,讓遊驚魂深深地嚥了下口水。
但他並不爲所動地說道:“我一身武功得夫人真傳,追魂莊也有揮霍不盡的產業,你說的這些對我一點吸引力都沒有。何況如今公孫家名譽掃地,我爲何要趟這渾水。”
公孫謹聽他的語氣並非十分反感,便進一步勸道:“作爲公孫家的子女,你的野心不應該只侷限於追魂莊、太原城,你應該放眼江湖、稱霸武林纔是。這些年你爲莊上忙裡忙外是爲了什麼?就是爲了賺一身銅臭、做地方一霸?那也太對不起你這幅好皮囊、好天賦了。如今你落在我的手中,別說保護你娘、保護追魂莊,就連你自己的小命都難保。”
“你在威脅我?”
公孫謹搖頭道:“我在對你威逼利誘,以公孫家長輩的身份。”
遊驚魂琢磨着他的言語和態度,竟不似有假。
“我不明白,夫人又不是公孫家的男孩,她的兒子對於公孫家來說不過是個外姓人,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我說你是,你就是。”
公孫謹的語氣不容置疑。
“那你先告訴我,我爹是誰?”
“不,你答應了,我纔會告訴你。”
“你就不怕我隨口應了,過後反悔嗎?”
“你若應了,我會馬上安排一切,沒有你反悔的機會。”
“你要安排我做什麼?”
“剛剛我說了,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爲我公孫氏延續血脈。你今年應該二十有三了,和暗兒一樣大,是時候成家了。”
遊驚魂怎麼都想不到,母親一直催促自己成親的說辭,竟然會在仇人口中再次聽到。他忽然覺得十分可笑,不禁笑出了聲。
“你笑什麼?”
“我笑你對我可真好,剛一見面就要送我個媳婦不成?”
公孫謹也笑了,笑得有些無奈。
“以前我從未想過會爲兒子操心這方面的事情,如今卻要替你包辦婚事,的確有些可笑。牀上的那個丫頭,你覺得還成嗎?”
公孫謹向牀上的蕭琴一指。
“什麼?”遊驚魂腦中一懵。
公孫謹道:“這丫頭的家世背景、武功相貌倒也配得上你,我瞧你對她也頗有興致,只要你點頭,我今晚就成全了你們的好事。這算是我送你的第一份大禮,怎麼樣?”
“公孫老賊,你休想!”一直在牀上默默聽着的蕭琴心中一驚,脫口罵道。
就連南宮乙也難以專注運功,擡眼對公孫謹怒目而視,憤憤地道:“琴兒與我已有婚約,你別做夢了!”
二人的接連否定讓公孫謹皺起了眉頭,冷笑道:“你們也不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還有拒絕的餘地嗎?丫頭,驚魂若看上你,我便把你留給他,他若看不上,你不過就是個人質,最終難免一死。”
蕭琴並沒有懼怕,道:“那你殺了我好了,看看我的屍體還有沒有利用價值。”
“哈哈哈,丫頭求死時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我倒要看看把你弄得半死不活,你要怎樣求饒。”
公孫謹忽然擡手,將五指弓成爪狀,向蕭琴的脖子抓去。
“慢着!”
遊驚魂連忙喊道。
“給我一晚上的時間,讓我考慮一下。”
公孫謹微微一笑,不急不緩地撤回了手,說道:“今天是有些晚了,我就給你一晚上的時間好好考慮考慮,你最好不要耍什麼花招。對了,也別想着運功衝破穴道,小心運岔了氣,氣絕身亡。”
最後一句明顯是對南宮乙說的,公孫謹早就看出他一直默不作聲地暗自運功。
離開時,公孫謹帶走了燭火,屋內又恢復了一片黑暗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