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來到屋後的河畔。
看見秦水柔的墳墓,南宮乙走上前來,凝視了片刻,他提起衣襬在墓前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不爲別的,他覺得有必要跟蕭琴的母親打個招呼。
二人坐在河畔,南宮乙講述了自己得救的經過,上官靈鈺在一旁靜靜地聽着。
八月十五的圓月映得河水灩灩生輝,波光閃爍,照得二人臉上忽明忽暗。
講述完事情的經過,二人沉默了半晌。他們心中都清楚,接下來要談談另外一件事。這件事二人都覺得有些難以啓齒,卻又不得不說明白。
“琴兒呢?”上官靈鈺先開口問道。
“睡了。”
“你……你可還有別的事要跟我說?”
頓了片刻,南宮乙道:“我知道你喜歡琴兒,我也喜歡她。”
他說得如此直白,不留餘地。
上官靈鈺臉上一陣青紅,“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讀了你的手記,那本《遇琴記》。”南宮乙不打算隱瞞。
“你……”上官靈鈺忽覺一陣羞憤之情涌上心頭,握緊了手中的劍,不悅地質問道:“你爲什麼要那麼做?”
南宮乙低下了頭,慚愧道:“三年前你去面壁的那段時間,我和幾個師兄弟偷偷摸進了你的房間。他們只是想在你的屋中翻找是否有禁/書,而我也只是進去湊個熱鬧。誰知無意間翻到了那本《遇琴記》,起初只是好奇,但看着看着卻停不下來了……”
“他們都看到了?”
“沒有,只有我自己看了。”
“那你知不知道,那種東西我是不想給別人看的?”
“我知道,但沒能忍住……對不起,靈鈺。我並不是想替自己辯解什麼,只想跟你道個歉。”
上官靈鈺冷笑一聲,“道歉?我並沒有感受到你有任何歉意。否則你明明知道我喜歡琴兒,爲何見到她之後還會對她動情?你捨命救她我很感激,但你奪人所愛,不覺得有些卑鄙嗎?”
南宮乙搖頭一笑,道:“我是很卑鄙,但我不是見到琴兒後才動情的,我早就喜歡她了,在你的文字中。”
“你胡說,僅憑几頁文字,你就會喜歡上一個從未見過的姑娘嗎?那根本不叫喜歡,你只不過是帶入了我喜歡她的情緒。但你不是我,你根本不瞭解琴兒,又何談喜歡。”
南宮乙無法否認,或許他是帶入了上官靈鈺的感情纔會對蕭琴心生愛意。
“我是喜歡你筆下的琴兒,這是一切的開始。但當我真正遇見她之後,便無法自拔地愛上了她,這與旁人無關。要知道,感情是無法控制的。”
“感情是無法控制的,但你可以控制自己言行。”
“爲何?明明喜歡卻要忍耐,就是因爲我知道我的好兄弟也喜歡她嗎?如果我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已經和你在一起了,我自然會將這份感情永遠埋藏在心裡,並真誠地祝福你們。但現實並不是這樣的,她不屬於任何人,我也沒有必要藏着掖着。琴兒如果喜歡你,我說什麼都沒有用,但如果她沒有那方面的心思,也就怪不得我了。而事實上,琴兒並沒有拒絕我。”
這番話說得上官靈鈺又羞又氣,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好兄弟和自己喜歡上同一個姑娘,並搶在自己之前表明了心意。但他更氣的是,蕭琴居然接受了他的心意。
“你的意思是,因爲琴兒也喜歡上了你,所以你便可理直氣壯的橫刀奪愛嗎?”
南宮乙搖了搖頭,“琴兒從來沒說過她喜歡我,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我。但我知道她想要什麼,知道如何親近她,這些還是從你的手記中瞭解到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蕭大俠說,‘你若對她好,主動跟她表明心意,哪怕強硬一點,她便會不自覺的也對你好,跟着你走了……’不知爲何,這句話我記得清清楚楚。靈鈺,但凡你再主動一些,又會有我什麼事呢?”
上官靈鈺從南宮乙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挑釁的味道,他看向南宮乙,發現南宮乙也在看着他。南宮乙的眼神中已經沒有了歉意,而是充滿了自信和堅定。這種目光讓上官靈鈺有些心虛,不知爲何,他忽然覺得自己又矮了南宮乙一截。
回想這六年,上官靈鈺不禁質問自己都做了些什麼。明明近在咫尺,細水流長,爲何會不敵南宮乙幾日的主動示愛?究竟是自己不夠自信,還是過於自負了?
“琴兒知道這事嗎?”
“她不知道。”
“你不敢告訴她?”
“不是不敢,而是我覺得你的心意應該由你來傳達,而不是通過我或者其他人。告訴她吧,或許會讓她困擾,但能更加正視自己的感情,無論是你還是她。”
“你就這麼自信?”
“靈鈺,在這件事情上,你多一分猶豫,我便多一分自信。你知道我平常也不在乎什麼,但遇到讓我執着的人或事,我絕不會退讓,所以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關於琴兒,我不想再說其他。有些事情我不奢求你的原諒,但我不想失去你這個兄弟。所以,讓我們來個堂堂正正的較量吧。”
南宮乙嘴角微翹,恢復了常有的瀟灑笑意。
是了,就是這個微笑,讓上官靈鈺覺得南宮乙是個又敬又怕的人——他爲什麼可以看起來如此瀟灑自如、毫不費力地做到自己費盡心思卻未必能成的事情?這個笑容讓他羨慕,也讓他討厭。
“那就較量較量吧,就是現在,就在這裡。”
上官靈鈺站起身來,舉着劍,一副要比試的樣子。
南宮乙見狀,眉頭微蹙道:“我說的較量,不是這個意思。”
上官靈鈺卻堅持道:“乙兄,我們好久沒有比試了吧,要不要跟我賭一局?”
“賭?”南宮乙搖了搖頭,“我不想拿琴兒作爲賭注。”
“你怕會輸?”
“輸贏無所謂,就算輸了,我也不會主動離開琴兒。”
“不賭琴兒,賭這個。”上官靈鈺從衣兜裡掏出一塊玉佩,道:“幾年前,我比劍輸給了你,現在我想把它贏回來。”
南宮乙看到上官靈鈺手中拿着的那塊玉佩,心情有些複雜。這是他從上官靈鈺手中贏來的,這些年一直掛在腰間。其實對於身外之物,南宮乙向來不在意,也曾跟上官靈鈺說將玉佩還給他,但心高氣傲的上官四郎卻拒絕了,所以他才一直十分珍視地佩戴在身上。因爲這不僅僅是戰利品,更是上官靈鈺的自尊。
如今上官靈鈺卻說要將玉佩贏回去,看來他是要動真格的了。
“玉佩現在已經在你手中了,你不必贏回……”
“但我要堂堂正正地贏回來。論武功,我不會讓你有可乘之機。”
南宮乙知道,贏回玉佩不過是一個藉口,滿肚子怒氣的上官靈鈺就是想跟自己打上一架。雖然這種事情並不是拳腳刀劍可以解決的,但二人都想發泄一番。
南宮乙也站起身來,目光中充滿了堅毅。
“比試過後,我們還是兄弟?”
“還是兄弟。”
“無論輸贏,都與琴兒無關?”
“與琴兒無關。”
“那好,我們就賭玉佩。你若贏了,就將玉佩帶走。你若輸了,玉佩還是還你,但你要幫我做一件事情。”
“哼,我不會輸。就算我贏了,依然可以幫你的忙。”
南宮乙微微一笑,果然這是傲氣的上官靈鈺說出來的話。
沒有了顧慮,沒有了猶豫,二人同時拔劍出鞘。
月色下,兩道寒光交錯輝映,讓整個河畔都充滿了沒有血腥的殺伐之氣。
氣憤、怨恨、感激、憐惜、愧疚、敬重、惺惺相惜……百感交集。
誰勝誰敗,已經不重要了。
***
醒來時,蕭琴發現南宮乙並不在身邊,忽然緊張了起來。
她快速梳洗了一番,穿好衣服,推開房門來到庭院,卻看見南宮乙和上官靈鈺都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二人並沒有交流,聽到動靜後同時擡起頭,似乎都在等她。
蕭琴走上前去,忽然覺得有些尷尬,不知應該先開口跟誰說話纔好。走近了,卻發現桌上放着一個棕色包裹,蕭琴認得那是上官靈鈺的行李。
“靈鈺,你這是……”
上官靈鈺起身背起包裹,提着劍,面無表情地道:“琴兒,我這就啓程回武當。”
蕭琴心中一驚,問道:“爲什麼這麼急着走?”
上官靈鈺瞥了一眼南宮乙,離開了兩步,道:“既然有乙兄在,還有尚意,我也沒有必要留在這了。除魔大會在即,估計師父也希望我能早些回去。”
蕭琴看二人神情,猜想到他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但她沒有問,輕咬了下嘴脣,低聲道:“你若真的急着走,我也不留你。但……你不會是負氣而離開吧?”
“負氣?”上官靈鈺苦笑一聲,“我又能生誰的氣,只會生自己的氣罷了。我走了。”
蕭琴聽得出他就是負氣離開,但她不知如何安慰、是否要安慰。她看了眼南宮乙,卻見他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送你……”
蕭琴只好跟在上官靈鈺身後,而南宮乙也不遠不近的跟在蕭琴後面。
上官靈鈺什麼都沒說,出了大門,牽來了馬。
“靈鈺,你真的就這樣走了嗎?這也太突然了,我剛睡醒,還沒搞清狀況,到底發生了什麼?”
看到蕭琴還有些睡眼惺忪,一副不解的樣子,上官靈鈺又是心疼,又是氣悶,嘆着氣道:“琴兒,你還不明白嗎?南宮乙回來了,我還有必要留下嗎?”
“爲什麼?你們不是好兄弟嗎?”
“我們之間要說的話,在你睡着的時候都已經說完了。”
“那你也沒有必要這麼急就走呀。”
上官靈鈺知道,自己的突然告辭一定會讓蕭琴難以理解,但除了離開,他別無選擇。
“琴兒,我之所以會多留兩天,本是打算陪你過生日。昨天中午又發生了那種事,我更擔心你一個人會有危險,所以才一直沒有走。但現在有南宮乙在,還有尚意,他們武功都不比我弱,足夠保護和陪着你了。我想,以後你也不需要我來陪你了吧,我也不是那麼閒的……”
上官靈鈺狠心說完這番話,馬上就後悔了,他發現蕭琴的眼睛瞬間溼紅了起來,正一臉難過地看着自己。以前跟她說氣話的時候,蕭琴就是這幅表情,讓人又心疼,又無奈。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那你想讓我怎麼說?我是很想跟你說另外一番話,但我說不出口,因爲說出來,可能我們的關係比現在還要糟糕。”
“我們現在的關係很糟糕嗎?”
看到蕭琴的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上官靈鈺一臉歉意,道:“對不起,又惹你哭了……”
蕭琴輕輕抽了一下鼻子,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哭。雖然她送過上官靈鈺好多次,但她知道這次不同了。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蕭琴實在覺得很難過。
“是我太懦弱了……”上官靈鈺苦笑了一聲,又道:“你會去太原吧?一路小心。我到了武當,會跟蕭大俠說明情況的。”
“那,你也一路小心……”蕭琴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只能道聲珍重。
上官靈鈺點了點頭,牽着繮繩,剛走兩步,忽然又停了下來,轉過身緊緊地抱住了蕭琴。
蕭琴吃了一驚,她沒想到上官靈鈺竟會有如此舉動。
就連身後的南宮乙也有些驚訝,不禁向前走了兩步。
“靈鈺,你……”
“琴兒,讓我抱一下吧。”
上官靈鈺看着身後的南宮乙,眉頭一蹙,又將抱着蕭琴的手臂緊了一下。
南宮乙沒有動,目光直視着上官靈鈺,似笑非笑地挑了下嘴角,好像在說:“我倒是要瞧瞧,你還能做出什麼事來?”
看到南宮乙一臉從容的表情,上官靈鈺覺得自己又輸了。
“我也就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而他對此不屑一顧……”他心裡這樣想着,鬆開了身子一直僵硬的蕭琴。
不再言語,上官靈鈺上了馬,帶着自己的驕傲和自尊,以及對蕭琴永遠無法明說的愛意,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