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小時後,我們回到他的基地,就在榮山廠區一側,與集裝箱羣隔街相望,我知道那迷宮裡隱藏着什麼,卻不知道這一側路口有榮山直通火車站的專用線,鐵軌表面要比根部光亮許多,顯然是經常有列車在其上通行摩擦所致。道口兩側的護欄和桅杆都處於關閉狀態只有一盞明燈輝映長夜。我已經對燈火不好奇了,災變過去這麼久,人們總有各種辦法恢復照明,最不濟的也還有燈籠火把,隨着人們的學識和材料的積攢,總有一天世界能恢復往昔的繁華。只是時間問題。
換過衣服,喝杯鮮香的熱牛奶,躺在綿軟柔和的牀上睡不着,嚴亦晃他們就在旁邊的房間,說話聲時斷時續,透過牆壁聽不甚清,我知道就算沒有這面牆他們說的話我也很少能聽懂。說來也怪,我們能與地球另一邊的外國人對答如流,卻聽不懂身邊人的名字。在整個地球彼此越拉越近的同時,有些原本近在咫尺的東西卻漸行漸遠。以致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想起大學時的寢室,也是這樣躺着無法入睡,對面樓裡男生們反而越晚越歡實,每晚都要吵鬧到熄燈後,後來習慣早起鍛鍊的我慢慢也貪睡起來,趕巧那學期體育課學太極,慢吞吞的動作對脂肪蓄積很有好處,我的身材一下子成了滾筒,直到畢業後爲了形象纔好不容易減下來。
時間過的真快,一轉眼又是好幾年,正當我事業穩定準備籌劃人生大事的時候災變從天而降,電磁脈衝爆瞬間帶走了幾百年的文明成果,人性的背面在沒有光明的時候突然成了正面,社會秩序在接下來的冬天裡自動重組,不知有多少可憐人在這一過程中犧牲。
幸而上蒼眷顧,派嚴亦晃來守護我度過漫漫嚴冬,又來到這所生機勃勃的大學,它宛如在遭雷劈而枯萎的巨木上生出的新芽,稚嫩、嬌弱、新鮮、充滿希望。
可能是經歷過幾番挫折,他們度過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階段,開始畏首畏尾、怕這怕那的同時也滋長了幾分市儈習慣,欺軟怕硬,懼大壓小,爲了剷除一個小幫派不惜以我爲誘餌捕殺嚴亦晃。還好,命運沒那麼脆弱,我再次得到他的呵護,又與榮山這麼壯實的集團結成合作關係。大樹之下好乘涼,我只是這片椰林樹影中的一朵野花,在初春的雨露中展示自己微不足道的淡香。
驚蟄一過,惱人的蚊蟲便紛紛開始示威,蜘蛛在牆角結網,瓢蟲滿窗亂爬,蚱蜢和蚯蚓也盯上了我種在院子裡的夕顏。買不到噴霧只好採用生物戰略:養條小狗。
然而狗是拿不住蚱蜢的,活蹦亂跳的蟋蟀成了京巴的玩伴,有了這個小東西它都不愛理我了。
好玩的是議會以爲我死了,大火燒焦的塔樓裡有具支離破碎的屍體,他們自然而然的認爲那就是我,加上燈泡星圖卷軸等物的殘骸佐證,我便很意外的死在了他們的檔案裡。
基地裡女性不多,除我以外只有趙玉、焦靈靈和賈萌,前兩個總是跟男人們出去巡邏,所以做飯的活計就落在我們兩個頭上,她年歲不大,是嚴亦晃在鐵路上撿回來的,據他自己說他是從老家一路沿着鐵軌走到這裡來的。賈萌被擡回來的時候贏弱的身子只剩斷斷遊絲,一大碗糖鹽水灌下去她才慢慢能說出話來。將養了一週,總算恢復成如花似玉的少女,眼神裡的排斥與不信任也漸漸淡化開來,慢慢適應了這裡的生活。
我從她嘴裡得知別處的動亂,糧庫遭搶,流浪漢橫行,爲了少的可憐的食物大打出手甚至惡意行兇。這些我都經歷過,所以能理解。
城市裡人們爲了生活秩序的存在與穩定,在各色人物的牽頭下形成各種組織,無論是黑幫議會還是集團小區,都是爲了內部大家的生存而運作,只不過由於各自理念和手段的不同而結果迥異。
這地方名爲基地,其實也只是個安保公司式的小組織,我則是名正言順的後勤總指揮,雖然後勤部總共才兩個人。我們承擔着另外八個人的溫飽。
嚴亦晃總是不讓我走遠,我知道在榮山廠區裡有個集市,可他總是不讓我去,理由不外乎是怕集市裡有人認出我來。
還沒到種玫瑰的時節,賈萌泡了一大盆生黃豆,蒸過後壘成方形用塑料薄膜包裹,放在陽臺上曬,她說這是製作豆瓣醬的土法,我亦不懂,只每日聞着愈發濃重的腥黴味。足月後搗碎盛在罈子裡,加多半水,開始每日早午晚三遍的搗杵。相比之下鹹菜要快的,幾日便可以撈出來切盤上桌。
二尺七口徑的大鍋我並不陌生,只是從沒做過如此大劑量的飯,好在有萌萌幫我打下手。食材調料都是嚴亦晃他們帶回來的,我也知道附近集市便可採購,無奈限於避世隱居的情況不能出門。
然而越是遭禁的東西越吸引人,好奇心是罪魁禍首。
終於有天清晨,大家照例出去巡邏後萌萌躲懶回被窩裡睡覺,我插好門,換身不引人注目的行頭帶着錢和竹籃偷跑出去。越過那條每日觀望數遍的馬路,裝作普通採購的婦人摸進集市。
攤販們已經形成固定的攤位,有些架子案板之類顯然許久未動,即是說夜裡也不需要完全撤走。再有就是有人講價,雖然不多,可總覺得原始的積少成多的算計有利於己,某些自來約定俗成的討價還價規矩也已經重現,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稱量工具上動手腳或者偷工減料投機欺詐,那些都是早先經濟制度不完善時人們常見的損人利己伎倆。既然市場化已經重構,過去走過的彎路可以少走一些了吧。
隨着時間的推移方方正正的市場里人頭攢動,大家的衣裝也比冬日裡薄了些許,各種形狀質地的傢什裡裝着肉蛋菜蔬針頭線腦,臉上的表情從愁苦到歡愉千姿百態。地面原本是閒置的,荒草悽悽碎石掩映,早先雖粗略平整過但下幾場雨後積水沖刷出了坑窪,於是泥濘順理成章的成爲主流,混合了爛菜葉蘿蔔根魚鱗碎豬毛等等,形成一種早春時節特有的繁腐味道。
我也不敢真的買什麼,怕他們覺察我偷跑出來的事,喝了碗香菜雜菇豆腐腦,泡上兩隻玉米麪餅子,聞着旁邊炸油條的香氣美美的享受一頓早餐。
也許是消化的太快,還沒等我走出集市一股便意滔滔而來,忙打聽了廁所位置奔過去,飛快的解決掉這件事,然後,又發生了一件事。
從市場到基地的路上始終有隻大狗跟着我,厚厚的鬃毛掩蓋住大半的臉,看不清是什麼種類,我對狗也沒有多少了解,有鬃毛的大概是藏獒吧。
它就這麼一路跟着我,總是保持適當距離,不遠不近,即讓我感覺到它的存在又遠到讓我提不起戒心。
回到基地,進院子後插上門,看看兀自在夢中玩耍的賈萌,給她關好門開始收拾廚房,準備午飯。
茄子切好裝盆,倒掉髒水,然而在我順窗子潑水的同時發現那隻毛茸茸的大狗正蹲坐在院子裡,仰着頭,鼻子衝我的方向微微煽動,似在捕捉氣味。我急忙望向大門,門上的黑色鐵皮完好無損,插銷也安安穩穩的躺在插槽裡,它是怎麼進來的呢?難道是跳過兩米高的院牆躍進來的?狗急跳牆,從來只聽說過,沒見過。
現在拿它如何是好呢?趕走?那比我龐大一倍的身軀顯然是敵不過的,看它那肥厚的爪子深深陷進土裡,眼巴巴的望着我,大概是餓了吧。於是我切下一小塊瘦肉開窗丟過去,肉塊在地上滾幾圈停住,沾滿了塵土,它對這足以降服大多數犬類的誘惑完全無動於衷,連頭都沒動一下。我知道麻煩大了。
還好它沒有進一步的行動,這個上午安靜的宛如雕塑。我在提心吊膽的警戒心陪伴下完成了午飯前的準備,只等時間一到便生火。賈萌十點多才起,精力充沛的臉上還殘留着些許朦朧的夢境,洗漱過後走過來幫忙,卻發現一切已經準備停當。
“天吶,小晴姐姐,你今天動作怎麼這麼快呀?”
“這還快,你也不看看幾點了,一會太陽都下山了。”
“天吶,都十點半啦,哎呀我今天沒吃着早餐呢。”
“還惦記早餐呢,再過一會午餐也沒了。”
“是啊,午飯在哪裡?”說着伸手去抓鍋蓋,空空如也的大鍋讓她嘟起了嘴。
“呵呵,一天就知道吃,看看外邊那狗走了沒。”
“唉?有狗?”她趴進窗子看了幾秒鐘,然後“哦咯”一聲跑出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已經穿過走廊奔下樓梯直衝進院子裡,我急忙探起身,可不等我叫住她已經跑到那隻大狗身前,一手撓着它脖子上軟軟的鬃毛,一手撫摸光滑的背脊,看她那喜上眉梢的樣子我只有一種感受:初生牛犢不怕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