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身體與其它東西接觸的部位傳來的溫度,我緩過神來,驚魂甫定後睜開眼到處打量,密如髮絲的凌亂織物透進無數光線在眼前翕動,它們有明顯的顏色之分,但無論哪種顏色都百川歸海般的匯聚於一股粗粗的主幹,讓我想起無數植物的根系結構,那主幹也不止一條。在看不見的地方有光源。
“我說女士,您能離我的心近點麼?”在別人肚子裡聽母體說話的感覺恐怕自出生之刻起就忘卻了,命運又讓我體驗了一次這昏昏欲睡的感覺。
“女士,也許我應該稱呼您爲乘客。喂,能看見我的心麼?請離它近點好麼?”雖然含混,卻也能聽清。
心,它的心,發光的心。
我支起身體,環顧左右,這地方(也許不應該稱呼爲‘地方’),空間看上去不大,可伸手卻夠不到頭,四股最粗的纖維從匯聚在一起,相互糾纏成一個大球,至少看上去很大,人眼能分辨的各種顏色那裡面都有,以一種捉摸不定的排列方式雜糅在球面上,我分辨不清色彩的變換是因爲表面若有似無的凸起還是顏色本身的問題,置身於這樣的世界,誰也不會去想其它事情。
我朝那炫目的斑斕光球爬去,兩三步的距離,我好想經歷了很久的時光,離那大球越近就越能發現更多的細節,然而它似乎沒有窮盡,就算你把臉貼在它上面看也仍然分辨不清,何況那光線的變幻規模及繁雜形式完全在人腦的分析能力之外。伏在它面前,我連讚歎都來不及說。
“這樣好多了,坐穩,要開戰了。”
坐穩?有椅子麼?開戰?反圍剿麼?
哦對了,我差點忘了我們的處境,不知道榮山的人會動用什麼武器對付我們,不過,處身此境,我相信什麼武器都傷害不到我。
顛簸跟着顫抖、碰撞與加速,我真切體會到顛沛流離的苦楚,它體內組織並不硬朗,但頻繁無序的撞來撞去我的腸子都要顛散了。
“我說,船長,這趟航班坐的真值。”
“可惜我不能爲您提供觀景服務,這外邊的精緻才叫精彩吶。”
“呃,蒼蟒,你哥它沒事吧。”
“敬請放寬心,他就盤在我身上,不過此刻他正忙着發射甚低頻,請您稍作忍耐,準備目睹風雨之後的絢麗彩虹。”真受不了這股子歌劇腔,本身迴音就重,再加上體內腔室音響級的聚攏效果,天吶,你知道我的耳膜很累麼。
等等,龜蛇同體,這表示什麼來着?
我知道那東西就在意識深處,像海底的珍珠般真實,可無論如何就是無法穿越那無垠大海。
思路斷片幾秒後,我放棄了尋覓,既然奈何不得,就由他去唄。
“自由是所有有意識的生命體的權利,我記得這句話,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聽過。你能告訴我它的出處麼?”
“這,恐怕類似的句子報紙上比比皆是,我又怎麼會記得。”
“不,這句很特別。”沉默片刻,負洛不帶聲調的說:“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我依舊想不起來那句名言的出處,不過倒是想起玄武:龜蛇同體,所向披靡。
大概有泡個澡那麼長的時間,負洛不再搖晃顛簸,我躺在它體內輕舒雙臂,伸個懶腰。那迷離紛繁的光線實在是太催眠了,我換了個舒舒服服姿勢,準備就寢。
巴克不知道怎麼樣了,應該也跑出來了吧。唉,真是個應接不暇的早晨,害得我又乏又困。
絕大多數思緒都隨着呼吸漸漸彌散開去,只有一小團冥頑不靈的腦細胞還在不斷向外發送信號,但疲乏的大腦里根本沒有其它細胞願意繼續將它傳遞下去,就這樣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朦朧意念進入夢之空間……
清凜的微風掃過平原,沒有草,也沒有石頭,一隻蚯蚓掙扎着鑽出地表,沒有眼睛的它只能憑着簡陋的神經系統到處遊蕩,不要說去哪,它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然而同樣的蚯蚓接二連三的相繼破土而出,一扭一扭的在地面上爬,稍後這些無知的蚯蚓匯聚成宏大軍隊,浩蕩奔行於無垠大地之上,終於,在某一處毫不起眼的地方它們遇見另外兩隻同樣洶涌的隊伍,帶頭的蚯蚓稍作停留,後續者漸漸堆積起來,隊伍由平面增長爲立體形態,三根蚯蚓柱搖搖晃晃的越積越高,終於突破了自體的支撐範圍轟然而倒,然而它們依舊不死心,很快地面上火山爆發似的涌出一灘肉色小山丘,無數長條相互連接咬合糾纏打結,經過無數個體的不懈努力終於形成一根手臂粗的主幹,凸起的筋脈縱向交錯形成類似樹皮的紋路,接着分叉順理成章的出現,出現後便一發而不可收,越來越細的從枝將上一級枝幹撕扯開來,在我滿心期待長出葉子的時候它依然沒有停止分裂,直至個體蚯蚓的成爲最末的一級方纔停止。
整棵樹安靜下來,不再有任何的動作,然後開始發光,炫目的光線越來越熱,每一束光都攜帶巨量的熱能轟擊到我眼睛裡,我想閉上眼瞼可根本感覺不到眼皮的存在,連眨眼都不可能了麼,那我還能幹什麼?
一驚,醒來。
斑斕的光影依舊在上演令人琢磨不定的好戲,我的臉緊貼在那大光球上,抱着其中一股纖維從,它的形狀很像夢裡那棵樹。
我還在負洛體內,不過此刻外邊毫無動靜。
“負洛,蒼蟒,外面怎麼樣了?”
幾聲皮筋崩斷的撕裂聲過後,我躋身其間的空間打開一道口子,天光照進來並不刺眼。我跳出來,城市不見了,也沒有追兵,望不到頭的平行線深深刻在土地上,點點嫩芽站成許多排,這裡是春耕後的土地,飽含無限生機。
“你醒了,睡的好麼?”是蒼蟒,它直挺挺的躺在其中一條壟溝內。
“還好,你們怎麼樣了?有受傷麼?”它們的樣子一如既往,何況就算受傷我也看不出來。
“託您的福,我們都安然無恙。”負洛重新合上背殼,把頭朝向我,我終於看清的它的長相。
“那就好,巴克呢?跑出來了麼?”
“雖然不知道,但絕大部分的追兵都在對付我們,他應付其餘的應該沒有問題。”
我稍作沉吟,盯着地上的一顆小苗,新翠欲滴,美不勝收。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我深吸口氣問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你們不是動物,也不是機器,負洛裡邊是空的,只有顆球和我看不懂的發光纖維。生命怎麼可以是這種形式?還有,榮山爲什麼監禁你們,巴克是獕猊的後代,可獕猊只有神話中才有,你和你妹的龜蛇同體是玄武的特徵,可玄武是傳說中的神獸。我,真搞不懂。”
“抱歉,應該早點解釋的,但我不能判斷你是否足夠勝任做我們的朋友。”
“現在呢?”如果一通經歷過生死還不能成爲朋友,也就永遠不會有朋友。
“現在我們還有一百多同伴仍然困在榮山,經過今天的事看來他們逃脫的希望渺茫。”
“對不起。”
“無需道歉,跟你沒關係。”
“負洛,早知道你會飛我就不用作雪橇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自己還有這能力。不過說起來榮山那些奇怪的傢伙飛的真不怎麼樣。”
“他們管那東西叫麟角,不過我更願意叫它魚頭。”
“魚頭?它可不像。有機會讓你見見小吞,你就會知道真正的魚長什麼樣。”
無疑那是其它衆多怪獸之一。
“恕我冒昧,你們都有心麼?”
“當然,不過此心非彼心,我們所謂的心就是我們的全部,身體可以損毀,形態可以泯滅,靈魂都可以魂飛魄散,唯有心不可變。”我發現這句話適合形容愛情。
“可榮山爲什麼要監禁你們?”
“因爲人性,當他們膽敢作惡,來滿足卑下的希冀,他們就迷失了本性,不再是他們自己。”
“別老套用莎士比亞的話。”
“對不起,習慣了。一開始我們作爲人類用常規武器無法摧毀的神奇存在被發現,後來他們便起了貪念,無知的妄徒們一次又一次的向我們提出過分的要求,直到我們的理智戰勝委曲求全,這纔開始反抗作爲武器的命運,然而那些崇尚暴政與力量的人根本不會善罷甘休,最終還是將我們全部殺滅了。”
“嗯?那麼你現在——”
“此刻你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作爲神獸而存在的靈將,而是徒具其表僞裝者,在災難爆發前最後一刻我們轉化了核心承載系統,捨棄舊身體,在一位像你一樣的女神幫助下迎來新生。”
“像我一樣?”我更喜歡後兩個字:女神。
“沒錯,知道現在我們再也沒提起過她的名字,因爲她禁止那麼做。”
“一個名字而已麼,有什麼可保密的?”我在想那個傻丫頭會是誰。
“在遠古的魔法時代,一個巫師最緊要的秘密就是他的名字,因爲只要有人掌握了他的真名實姓,就等於掌握了包括生死在內的一切。爲了保護那位女神,我們集體發誓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都再也不提她的名字。”看來啊,我永遠不可能知道那傻丫頭是誰了,就算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知道她就是她。
我按奈住探究它們生命細節的衝動問:“能給我描述一下那次災難麼?”你想的是我想的麼?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得知道,就算死個明白好了。
“我們的舊身體中存在大量的導線,使得我們能在最短時間內控制龐大的身體裡每一處細枝末節,那即是優點也是弱點,爲了一勞永逸的消滅我們,他們動用了電磁脈衝……”
是的,是的,是的,爲了消滅威脅不惜以全人類的幸福爲代價,這究竟是誰幹的好事?
“……但是,生命只是一種結構,你也不例外,我們只不過轉換下承載着結構的基石,但結構本身不變,我還是我。”
“所以他們發現殺不死你們,就想辦法監禁你們,那沒用的電磁脈衝毀掉了世上所有電器,使我們又回到幾百年前,到頭來只是一個毫無用處的武器的副作用,你們何錯之有、我們何錯之有,蒼生何辜!”
真相很簡單,然而很致命。我要崩潰掉了。
“傲慢就像是鏽斑,醜陋,愚蠢,不除掉他們,他們就會到處都是,我們終於發現逃出來的方法,只可惜包括我在內僅有五個跑出來。”
巴克、蒼蟒、負洛,還有兩個。
“本打算攢到足夠的實力再去剿滅那幫畜生,現在只好拼盡全力一試,儘管勝算把握不大。”
“不。”“由不得你,”“哥,人類會袒護人類,我早跟你說過。”
“別忘了,女神也是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能讓你們去送死。小不忍則亂大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的兄弟還在裡邊遭罪。”
“如果你們現在回去不是被抓就是送死,如此一來你的兄弟姐妹們就真的毫無希望了。別忘了,現在能救它們的只有你、我、它這幾個。”
“還有我!”聲音從遠處傳來,但話音方落它已經到了眼前——巴克。
“你,怎麼找到我們的?”
“眼睛看不到的,鼻子能聞到,何況你越是激動的時候氣味散發的越快。”
“你快勸勸這兩頭犟牛吧,它們要回去送死呢。”
“它們還不夠犟,也不是牛。”
“哎呀你別跟我胡扯了。”
“呵呵,我喜歡逗你玩。”
“都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
“時候挺好的,我們都突圍出來了,不說毫髮無損也差不多,還奢求什麼呢?”
望着它身上已然變成破布片的僞裝皮,我真想掉幾滴眼淚發泄一下情緒,可這裡沒有嚴亦晃的肩膀給我靠。
“對了,既然崔主任已經知道我逃跑,一定會用嚴亦晃相要挾,我們得去救他。”
“放心,你看這個。”巴克吐出一小塊木片,我撿起來細看上面用尖細的刀印刻着:晃安,別墅見。
我長出一口氣,數次繃緊有嫉妒鬆弛的神經至此完全平靜下來,才發現大地中泥土與嫩芽的馨香不啻於玫瑰。
“呃,我餓了,你們呢?”
“我們曬曬太陽就夠了,這找不到我們需要的食物。”
“啊哈,終於呀,你終於說你也吃東西啦。”
“是的,我喜歡吃稀土和硅晶,還有銅鏽。”巴克作勢舔舔鼻子。
“咦~都什麼東西呀,那能吃嘛。”
我摸摸它的頭,站起身。春風拂面,吹散我的長髮,無數條壟溝承載着一年的希望滑向地平線盡頭,目之所及天地無物,這正是我所向往的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