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懦弱,我攤在他懷裡聲淚俱下,幾近癲狂。拼命的撕扯他的衣領,將全身埋進厚實臂膀中只顧嚎啕,那一刻,他就是我全部的依靠。
恍惚中互相攙扶着下了樓,小區草坪上有幾個人聽到聲音出來看熱鬧,
哎呀,讓人看見我和一個衣着粗陋的人出雙入對會造成什麼閒話。
算了,都這樣了,哪還怕幾句閒話,再說知道我是誰的總共也沒幾個。
擡頭望去,窗子就像眼眶裡沒有眼球一樣空洞,看不見火,濃煙以一貫的姿態順着窟窿涌出好遠纔開始擴散,除此之外一切平靜如常。街坊的議論不外乎那麼幾個觀點,猶如老套的國產電視劇臺詞。
天邊藍與白交界的地方躺着一抹淡雲,輪廓朦朧模糊,橫亙在城市的邊緣,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是呢麼的無動於衷,天意漠然,讓我想放棄什麼,可首先,我還擁有什麼?
嚴亦晃一直單手擁着我的肩膀,毋庸置疑,現在只有他還能給我帶來些許安全,明澈的雙眸飽含不屬於這世界的機警與果敢,沒有話,不動如山。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要是再帥點規整點就完美了。
“我沒有家了。”
“我從來就沒有過家,不是一樣活着。”還好,至少他看我時候多了一絲憐惜。
緊了緊圍巾,抹掉眼淚,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呼出去,無論如何,從前那種枯燥乏味的生活和我的公寓同時終結了。
“走。”
“去哪?”
“來。”他說話有時候語調很古怪,哪怕一個字都能感覺到悠遠的韻律。
我以爲還是去大學的那個窩棚,誰知根本不是那方向。
“你在這還認識別人麼?”
“不認識,我連你都不認識。”吼,我竟然唐突到還沒向連續救過我兩次並有一飯之恩的他做自我介紹。
“你瞧,我真是的,我姓唐,叫晴晴。”
“嗯。”沒有褒貶沒有迴應沒有情緒,只有一個嗯,他真的不是在城市裡長大的,到處都透出漁獵彪悍的行止。我的好奇悄悄與日俱增。
“咱們這是去哪啊?”我沒指望他能解釋,甚至不在意他是否回答。
“城郊有個別墅區,我們蓋的,還沒竣工,附近也有不少菜地和樹林,憑我的本事在那過幾天還不成問題。”
“好吧。”我意識到自己的另一段命運正要開啓大幕,什麼也阻擋不住。
那地方很遠,出城下道,還得在積雪覆蓋的田間穿行,我自詡身體素質不差,但無奈體力不支,後來他乾脆揹着我走到目的地。穿過建築工地圍牆上的缺口,幾幢還沒上色的雙層別墅在夕陽餘暉中遺世獨立,水泥路剛剛鋪好,局部還蓋着用來保護路面平整的草簾,兩旁沒有路沿,幾丘步道磚堆砌其後,還沒怎麼鋪設,拖拉機和翻斗車似乎從泥裡摸爬滾打出來似的,邋遢的一塌糊塗,新植的枯樹枝用木杆做支撐,顯得孱弱不堪,草坪裡的花排成抽象的幾何圖案,我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
隨他繞過棟棟別墅,進入一排低矮簡陋的磚房,土壘的竈臺上還支着一口老大的鐵鍋,鏽跡斑斑閒置已久,幾塊轉頭支起來的膠合板上插着一隻沒把的鈍斧。
粗布三角兜、拔絲白毛巾、兩個大塑料桶、破損的蚊帳、雙層鐵架牀、還有兩隻瓢口瓷碗,僅僅一晚上的時間他就蒐羅來這麼多傢什,生火燒水,將牀鋪沖刷清淨,卻讓我睡在膠合板上。
爲什麼不住別墅?他沒回答。說等牀板幹了就能睡在上面。
第二天我是餓醒的,一整天沒吃東西肚子開始間歇性抽筋,草草抹了把臉,沒有鏡子也看不到自己的清純素顏。他不在,我到處走了走,清風淡雪,日影重重,鴉陣聒噪,四外無人。
這地方有三個門,一個寬敞的大鐵門和一個角門,還有就是圍牆上的那個缺口,被人弄了串樹枝檔在外側。別墅共十九幢,門窗齊整,內部各種管線已然具備,只是缺水少電,沒有任何能源。
直到正午時分嚴亦晃纔回來,腰裡繫着幾隻烏鴉,一手拎一隻塑料桶桶,見到我憨憨而笑,額頭上汗珠密如朝露,瞬間我意識到:食物、水和依靠,都有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他仍然早出晚歸,不知在哪弄來的各種器物,有些我只在書裡看到過,比如篩子、竹簍、篦子、笊籬,有些甚至是他自己做的。沒幾天,這小小的陋室已經儼然一副商周時期漁獵人家的模樣。
天吶,你在這安家麼。
還真讓我猜中了。那我豈不成了他的壓寨夫人?
蘿蔔土豆山藥芋頭,野菜蛤蜊青蛙麻雀,陷阱套繩竹矛彈弓,我從來都不知道離習以爲常的城市這麼近的所在天地竟完全不同,猶似不在同一個半球,也不在同一個時代。有時候他會帶我一起去打獵,但我總是會把事情搞砸,後來就只讓我在遠處靜靜的觀望。他從不坐在樹樁上,說那會冒犯森林之神。其實我倒是聽說過這說法,但和神靈無關,坐過的樹樁不易抽芽,於生態不利。雪化過幾次就凍結實了,他僅憑田裡野鼠的腳印便能找到或大或小的糧食堆,盡數起走後再裝幾個簡易老鼠夾,又用半腐的鼠肉誘捕烏鴉,烏鴉的羽毛縫製斗篷,他豐沛的頭腦還遠不止於此。
工地裡尚有建築材料的殘餘,他將我們的房舍修葺完好,花了兩天時間蓋出一截土炕,從此我便有熱炕頭的溫馨。附近的樹林盡是枯枝,無齒鋸磨礪過的斧子裝上把手就是伐木的神兵利器。只不過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讓我碰那把斧子,討厭的封建迷信思想成了他爲數不多的缺點之一。還有個毛病就是從不洗澡洗衣,固然條件所限,我尚能在獨自一人時燒水擦擦身子,就從沒見他這樣洗過,晨時洗臉,昏時洗腳,卻從不清潔下那身髒陋的粗布衣。少時,沒有事做的傍晚就和我談談天,他對知識的渴求簡直堪比五歲孩童,什麼都要刨根問底,雖然我身爲碩士的知識底子不差,可總有解答不明之尷尬。
他不會武術,但健身。一直以爲他救我時凌厲的殺伐是因爲習武,後來明白不過是身手矯健而已,有如此年華青壯的猛男相伴,我偶爾也會胡思亂想,唯一奇怪的是:他一直不覬覦我的酮體,而且對花前月下之事完全不曉。這倒成了我一大樂趣,言語撩撥之時他常常低頭不語,臉稍紅,表情疑惑。終於有一天,我在洗澡時撞見了他,我呆呆的驚詫無措,在是否以身相許的選擇中左右爲難,他卻對眼前碧玉無暇的瑰寶視而不見,只一瞬便不再看我,放下斧子和木柴轉身而出。自此後回來進門前或咳嗽跺腳或撣身蹭鞋,略作磨蹭再進,兩下肚明心照不宣,於是開門也成了我寥寥無幾的義務之一,但就是從沒聽過他敲門。
求仁得仁,脫離高效繁雜的信息社會後這般淳樸的生活正是曾幾何時夢寐以求的理想狀態,我心甚安。
整個冬天就這樣過去了,
眼見得積雪開花,天地萌動,我思忖着是否搬進別墅裡住的時候,他拿着把叉子進來說:“走,開江去。”
我穿戴好,披上絕世珍寶鴉羽披風——這是無數晚餐的副產品——接過叉子,隨他跋涉到幾公里外的小河邊。說是小河,也有幾十米寬,積冰上風颳絲雪好似萬千白毛。
很意外,有人已經在等候了,我不知道城裡的境況如何,不過鄉下似乎沒受多大影響,幾個莊稼漢模樣的人帶着掀叉線網聚在一起,抱着膀子雙手藏在袖口裡,不遠處幾個女人帶着羣到處亂跑的孩子圍着一桶火取暖。
“晃兒,那是你媳婦啊,咋沒聽說過你成家。”他們應該認識嚴亦晃,但似乎不知道我的存在,見他帶着我來自然好奇,而我的打扮與這冰天雪地裡的景緻又格格不入。如果他說我是他媳婦,我至少會裝裝樣子。
“不是,我姐。”要是這樣他又該怎麼解釋我跟他長的一點都不像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那人沒問這個,跟我點點頭寒暄幾句就打發到婦孺堆裡。似乎並未在意我。
孩子們圍着我的鴉羽大氅問這問那,婦人們嘮着家常,從她們的嘴裡我知道城市裡已經恢復秩序,但還有些地方處在混亂狀態,有個叫“餘生”的組織在和臨時**作對,雙方割據了城市大部分疆土,然而還有很多小範圍的勢力從中游走,不過他們都只想在這天災人禍中自保而已。
打聽之下才知道,災難是全球性的,從那一天開始,無論你走到哪情況都大同小異:一切電子設備燒燬,廣播電視互聯網甚至手機信號都形影全無,生產力回覆爲明清時期,各地在軍隊結成的軍閥和臨時**的控制下維持着艱難的平靜,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捱過這個冬天的。
我對鑿冰取魚一竅不通,風比前幾日和緩了許多,仍吹的我腦門冰涼。柔美的留海並沒什麼保暖能力。
中午時分,女人們吃飯時分我兩塊玉米麪餅,粗糙焦黃的餅子吃起來如珍饈美味,顯然油鹽不缺。
那張兩三個人才能擡動的大網瞬乎間不見了,男人們分成兩撥,順着幾條看不見的線遊走,
嚴亦晃和一位長者站在冰面中,指指點點聽不到說些什麼。許久。他歸入其中一夥人裡拽起了繩索。隨着兩隊人漸漸合攏,整張網從事先開鑿的大冰眼中緩緩爬出來,網裡帶着尚兀自冒着蒸汽的魚羣,它們不知道自己命數將盡,歡悅的隨處騰挪,很快被衆人掀到一旁的冰面上,有人用鍬鏟舀水澆魚,另一些人快速收拾起寶貴的漁網,不使其凍結於冰面。
收穫頗豐,種類繁多的各色鮮魚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日觸地平線時我們分到的魚有二十幾條,根本沒辦法拿。我只好忍痛割愛,把鴉羽大氅鋪在地上,裝滿魚拉着走。好在雪實路滑,對寶貝披風損傷不大。
看着他一步步拖動收穫,再看看足夠大半個月食用的美味,我不禁喜上眉梢,嬉皮笑臉的打趣,然而他說的話卻讓我大吃一驚。
原來他想把一部分魚弄到城裡賣掉,換些日常用品和調料。同時探查城中近況,並且說春節將至,我們也該有頓像樣的年夜飯。
看得出來他是不想在這久住的,難道是嫌我累贅麼?要是有天他真的棄我而去,該當如何?
只有一個辦法能永遠把他栓在我身邊,不是時機不成熟,而是我畢生從未想過用這種手段行事。可我對自己越來越沒自信,不知道命運會把我塑造成何種面貌。
腳又開始疼了,我總是不能走太遠,這雙女式鞋果然不是爲了遠行而設計的,無奈僅有這一雙,許久以來沒壞掉已經足夠感恩戴德,此外還能奢望什麼。
要是那些魚由我來拖,如此鞋襪如此路,只怕不等到家我就反被魚吃掉了。奇怪,這些年文弱如斯的我是怎麼生存到現在的?
堪堪到家,一屁股坐在涼炕頭不想動,閉上眼,金星遊離,疲累交加。
嚴亦晃取來一塊冰,生火燉魚,同時燒炕,水還沒開之前,他突然脫掉我的鞋襪,一把抄起雙腳端進他的胸膛,又凍又僵的冷腳板緊緊貼在堅實的胸肌上,代表生命的暖流瞬間涌入,澎湃激盪遊走全身,他默默低着頭一言不發,直到我的腳和他的胸變成同樣的溫度,他才放下,去看火了。我緩過神來,意識到這無聲的親密舉動背後顯而易見難能可貴的真情,眼睛和鼻子一起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