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見此盛況,來客不免聯想到不日將吃槍子的聶二。聶二一系主要人員被捕後,樹倒猢猻散,財產被罰沒。對比今日,聶二既定的結局可謂淒涼。這一對老夥計,鬥了數十年,黃泉路上仍然一前一後作伴,來弔唁的人士肅容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心裡幸災樂禍地笑。

區德一生夙願是聞山稱首。姜尚堯目無表情地環視殯儀館,心想德叔也算得償所願。

正悵然地回憶着過往種種,腰間被輕輕捅了一下,劉大磊做了個電話的手勢。他事先已經吩咐過非重要電話不接,見狀微微蹙起眉頭,稍稍退後。

“我是黃毛,我回來了。”

姜尚堯輕輕吸了口氣,不知已經遠遁的黃毛爲什麼橫生枝節。

不等他發問,黃毛繼續說:“那一天,喪狗聽說我媽病了,勸我回家看看,還給了我一百塊錢買吃的。我翻來覆去地想,喪狗大概知道我會不要命地護着景程,所以先把我支走。如果我在,不知道事情會是什麼樣?姜哥,我認真想過,跑不掉的,在外頭躲這幾年我已經受夠了,將來要是背個通緝犯的名義到處躲,更難受。我現在站在公安局對面,打完這個電話我就去自首。姜哥,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還有,謝謝你爲景程報仇。”

這大概是黃毛有生以來說過最長的一段話,倒也難爲他一口氣說完了。幾天沒有好好休息,再聽見這些,姜尚堯腦仁針刺般地疼。“你別衝動——”

嘟嘟的長音傳來,黃毛直接掛斷。

這種場合,作爲區德最得意的徒弟之一,絕不能中途退場,姜尚堯唯有低聲交代大磊,讓他帶人去公安局附近尋找。

大磊悄然離開後,他強自鎮靜,細心觀察黑子的舉動。果然,不過一刻鐘時間,黑子便接到電話,隨即臉色大變。

姜尚堯在心底長嘆一聲,明白事態已經無力挽救。黃毛那種性格,偏執,認死理,說一不二,他倒不懷疑黃毛的承諾,只是元宵那天黑子曾經和他一起救過黃毛,有一定機率會將他與黃毛的再次出現聯繫在一起。

事已至此,姜尚堯保持鎮靜,站在親友堆裡向弔唁的來賓一一回禮致謝。

近晌午時,不間斷的哀樂聲中,慶娣和愛娣緩緩進來,向鮮花圍着的棺木深深鞠躬後轉身走向他們。

“節哀順變。”慶娣對黑子說。

高大魁梧的黑子這段日子連番忙碌,人瘦得脫了形,雙眼深陷,忍淚的模樣像只無助小獸,愛娣想勸勸,看了姐姐一眼忍住了。“節哀順變。”

爲了讓小叔走得安樂,黑子之前還想着必須這兩月內趕緊辦妥終身大事,正躊躇該怎麼問愛娣願不願意嫁他,拼命地給自己鼓勁,哪知小叔等不及,轉頭就去了。

此時愛娣用那樣憐惜的眼神看着他,黑子心中大慟。嘴巴哆嗦着,眼角溼-潤,他猛吸一口氣,想吞回淚,可是這一吸氣間,在淡淡的香火味中聞到點別的味道。

他無由地心頭一跳,又辨不出哪裡不對勁,怔怔站着,慶娣此時正對姜尚堯說:“我們先回去了。”

慶娣兩姐妹道別後準備離開,從黑子面前走過時,愛娣回頭給了黑子一個安撫的眼神。

黑子深吸一口氣,數秒後朝向兩姐妹的背影大喝了一聲:“站住!”

如同悲哭一般的哀樂聲中突然聽得這一聲巨喝,衆人紛紛往這頭看來,慶娣兩姐妹也驚愕地回首,見黑子大步往她們走來,慶娣詢問地望向姜尚堯。

姜尚堯同樣莫名其妙,但是除此之外隱隱感覺不大對勁,見黑子上前,他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後。

黑子立在兩姐妹面前,深深地呼吸,然後目光從愛娣移向慶娣,問:“大前天夜裡,也就是六月二十九日凌晨一點四十分左右,你在哪裡?”

“在賓館。”慶娣面容平靜。

聽見答案,黑子身體僵直,眼神迷惑,怔怔地想着什麼。

愛娣被他的樣子嚇住了,扭頭問:“姐,怎麼——”

話未說完,黑子突然拔-出槍來,轉身指向姜尚堯,慶娣在黑子發問的時刻已經疑竇暗生,黑子拔槍的那一剎那,她同時警覺地撲進姜尚堯懷中,死死地抓住姜尚堯雙臂,姜尚堯掙脫不開,怒極喊了聲:“慶娣!”

他們四人離得很近,這變故不過眨眼間事,緊接着場內驚呼聲大作,愛娣愣怔數秒反應過來,衝上前抱着黑子的腰攔阻,“你做什麼?那是我姐!”

殯儀館裡鴉雀無聲,只聽黑子喘了幾口大氣,沉聲問:“那你呢?六月二十九日凌晨一點四十分左右,你在哪裡?”

黑子的目光緊緊鎖着姜尚堯,黑洞-洞的槍口指來,這種時刻,姜尚堯心中不曾有一絲驚慌,反而浮現無盡悲涼。十年前的一個小陰謀,牽連了無數人進去,時至今日,依然能令二十多年的兄弟反目。

他注視黑子那雙載滿了失望痛心的眼睛,笑了笑,笑得苦澀無比。“慶娣。”他撥開慶娣的手臂,“你有多傻,爲我擋槍。”

慶娣默不作聲,緊抓着他的後腰,與他並立。

姜尚堯吸一口氣,準備直承事實,身旁的慶娣忽然開口說:“他也在賓館,我作證。”

黑子手掌微抖,猶有疑惑。

慶娣語氣平和地補充,“黑子哥,不放心的話你可以去查證,那天晚上我們……之後一直在睡覺,大概兩點鐘餓醒了,我還喊服務員送了兩碗泡麪進房間。”

黑子的目光在兩人間遊移,“那怎麼解釋我那晚在我叔病房裡聞到的香水味和你身上的一樣?怎麼解釋今天黃毛的自首?”

慶娣望一眼姜尚堯,他此時已經恢復泰然,她暗自鬆了口氣,回答說:“我不知道病房什麼香水味,也不認識什麼黃毛。”

“黃毛自首?”姜尚堯彷彿看不見鼻尖半尺外的槍管,目不轉睛回視黑子,“兄弟,你如果因爲黃毛懷疑我,我不明白你的理由,但是能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最好先把今天的事情結束了再談。”

黑子抿緊嘴,目光不離姜尚堯左右,審視他的鎮靜是真是假,腰間一隻小手緊張地攥着他的衣角,那是愛娣。無數記憶碎片在眼前閃現,無數情緒交織在胸臆間,他怔然注視眼前熟悉的那一雙眼睛,許久後動作遲滯地收回手。

四周竊竊私語不絕於耳,可想而知今天這出插曲不一會兒將會傳遍整個聞山。光耀和霸龍看氣氛緩和了些,滿是焦慮疑惑地對視一眼,一起上來低聲勸說。

木訥的黑子被扶回親友那邊,才蹲下,黑子腳一軟,跪倒於地,放聲大哭。

這一來,慶娣姐妹也不好離開,遠遠站在角落裡守候着。愛娣一直注視着黑子,不掩擔憂。“姐,他們爲什麼……”

“別擔心,他們是好兄弟。”慶娣望向姜尚堯的背影,微微一笑。

區德早年間就在羊牯嶺山頂買了一塊地,起了一個琉璃亭,居高臨下的,風水極好。

送上山之後,區家在聞山大酒店擺宴。低迷的氣氛裡黑子喝了兩杯便已醉倒,姜尚堯強撐着酒意到散席。

上了車之後,他蜷縮在慶娣懷中,慶娣低聲嘆氣,扶正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溫柔地摩挲他的頭髮。

直到將妹妹送回鐵路小區,他才緩緩醒來。慶娣柔聲問:“要不要回家睡?”

他搖頭,圈住她的腰,含糊地說:“我要和你一起。”

“那我打個電話給姜阿姨說一聲。”掛了電話,她問,“想去哪兒?”

他想了想,“去河邊走走吧,醒醒酒。”

劉大磊不等他們出聲,沉默地掉轉車頭。

初夏的積沙河有點黃河的樣子了,水流洶涌湍急,姜尚堯站在河堤上,遙望那水勢,帶着回憶低聲訴說:“小時候最愛來這裡玩。冬天,冰上鑿個孔,扔一條拖着餌的魚線下去也能釣着魚。那時候,黑子總是沒耐性,每回-回去就問我討兩條,怕德叔罵他沒用……”

慶娣想象他小小少年的樣子,無聲而笑。

“慶娣。”

她迎上他深沉的眸光,明白他想問什麼。“你說良知與親情的選擇讓你很困擾,黑子他叔去世的第二天我聽說這事,再結合你前一晚失蹤了一個小時,答案很明顯不是嗎?”

他下巴緊繃,掙扎着說:“如果拋開跟黑子的感情,我不認爲我做錯了。”

“你不用和我解釋,我相信你,既然你說不做會受良知責難,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他深深凝視她,訴不盡心中萬般情緒百種滋味,良久後他突然將她擁進懷裡,緊緊地抱着,似乎她是天賜的珍寶。

“你有多傻,你爲我擋槍。”他把臉埋進她發間,喃喃問說。

她貼着他的肩頭輕笑。“你才知道?我足足傻了十五年了。”

如何愛她也不夠,唯有更緊地擁抱。

“我以爲我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可是沒有。”許久後他悶聲自語。

“黑暗裡呆太久,重見天日時總會有些難以置信。”她輕輕撫摸他的面頰,“你聽這水聲,上千年不變,你也還是你,拎着魚簍子從河岸邊上來的小小少年。”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聆聽那千百年來不間斷的激流拍岸聲,而後恍惚一笑。“慶娣,不用這樣安慰我,那些過去抹殺不掉。我確信做不回當初讓你傾心的姜尚堯,但是,我更確信一件事……”

他稍稍拉開兩人間的距離,鄭重地望住她。“我確信將來會端方做人,不再令你失望。慶娣,你能不能重新接受我?”

她捧起他的臉,認真地看他,許久後脣邊露出淺淺的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