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晚愛娣不僅沒回家吃飯,她連晚自習也沒上。慶娣踏進家門前還在斟酌對父母的說辭,開了門便聽見電視裡《還珠格格》的序曲以及愛娣的笑聲。

她媽和愛娣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她在門廳裡跺腳,她媽數落說:“怎麼這麼晚?外面下着雨,半夜三更的還瘋玩不着家。”

慶娣的自行車下午便被妹妹騎走了,下了晚自習一路冒着小雨走回家。十二月底,夜裡的風既尖又硬,卷着雨水往脖子裡灌。她站門口跺着鞋上的泥,好一會身上纔回過熱氣。聽她媽這樣說,她眼睛掃向妹妹,愛娣心虛地吐吐舌頭,她這才和媽媽解釋說:“快期末考了,作業多。”

回到自己房間,愛娣尾隨而至,狗腿地遞給她一條幹毛巾。慶娣接過去兀自擦着溼頭髮,厚臉皮的愛娣彎下腰端詳她的表情。

“姐,生氣了?”

她哼一聲:“下午和你說什麼?爸今天回來,你皮癢了別拖累人!”

“切,你以爲我是貪玩啊?我就是知道他回來才躲出去的。像你那麼傻?乖乖的往他拳頭上撞?誰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愛娣撇嘴說。

“你聰明……”慶娣想反駁妹妹,可也覺得她有自己的道理。

“別往外看,門我關上了,他也不在家。打麻將去了。”

慶娣甩甩擦乾了的頭髮,邊掛毛巾邊說:“就你聰明,有事你就知道躲。你躲了我躲了,咱們媽怎麼辦?”

愛娣半躺在牀頭疊好的棉被上,陰着臉好一會才說:“我們在又能怎麼樣?你攔得住他拳頭,攔得住他的腿腳?”

從記事起,家裡時常籠罩着爸爸的斥罵呼喝,媽媽的啜泣與呼痛。每一回她撲過去用小小的身子抱住媽媽喊“別打我媽媽”,總會被他揪住頭髮,丟回到呆怔着的連哭也不敢的愛娣身邊。而她和愛娣捱打就更是家常便飯,那樣的時刻,媽媽總是會拿熱乎乎的臂膀圈住瑟瑟發抖的她們兩個,抵擋背上的拳雨。

她不懂,她以爲自己和妹妹不夠乖不夠聽話,每次爸爸回家總小心翼翼地笑着討好他,小小的一個心滿滿期翼着能換回媽媽的笑臉和平安。可後來她知道僅只是因爲他工作不順心,或者是因爲賭錢又輸了,也甚至什麼也不爲。

就像被一腳踹上媽媽肚子失去的小弟弟。

血浸溼了毛褲,半個身子躺在血泊裡的媽媽,痛到極處仍小心捂着肚子……

慶娣微闔雙眼,將七八歲時的鏡像趕出記憶。

“快期末考了,還不復習功課?考不上又扒你一層皮。”她在桌前坐下,熟練地拿出課本筆記。

愛娣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改躺爲趴。“考不上算了,我去大興路練攤去。賺錢養活自己還是成的,再找個人一嫁,天都亮了。”

她才十五歲!慶娣停了筆,端詳妹妹片刻,除了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

“姐,你拼了老命的學習有啥用?要我說,你還不是一般的笨!學習成績再好怎麼?給你考上大學,還不是要問爸爸拿學費拿零用錢?早點賺錢早點獨立,這纔是正經。”

慶娣抿住下脣想了想,才說:“我有自己的打算。”

“有什麼打算?”聽不到迴應,愛娣沒了興致,“算了,問你也是白問。”

靜默了一會,愛娣突然湊到書桌旁,笑眼彎彎地問:“猜我今天見到誰了?”

慶娣眼裡帶着問號望住妹妹。

“有人喊我小姨子……”

慶娣一愣,接着反應過來,耳根隨即潮熱一片。“呸!”

“哈哈,你猜着是誰了?”愛娣咧開嘴笑,“姚景程那小子挺有意思的,我和他說等他長到一米八再說,他竟然還臉紅了。那矮矬子還想配你?”

“胡說八道什麼?”慶娣輕聲埋怨了一句,接着板起臉教訓:“你今天又去機室了?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要——”

“不要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認識亂七八糟的人。我知道,可我不多認識點人,我什麼時候嫁得出去?”

慶娣對這個妹妹再次無語。

愛娣突然把臉伏在枕頭間,咿咿唔唔地說了句什麼。慶娣說沒聽清,那丫頭擡起頭,粉靨含春地說:“姐,我今天見到一個人。就在機室旁邊那家樂器店裡,可高可帥,唱歌可好聽了。姐,你沒見着,他彈吉他那叫一個帥啊!姚景程和他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的,你跟姚景程說一下,介紹我們認識?”

“姚景程認識的能有什麼好人?”

“姐……”

慶娣對妹妹哀怨的呼喚不爲心動,提起筆繼續寫作業。

“姐……”

“沒空。”

“我不管,就算他是姚景程的姐夫,大校花的男人,我是搶定了!我明天就報名去吉他班上課去!”

姚雁嵐的男朋友?慶娣回過神,“沈愛娣,你別又發神經了!”

“總要試試,反正郎未娶,我未嫁!我不管!姐你借我點錢,我明天就報名去!”

第二日一早便與姚景程在街角“巧遇”,那傢伙騎着車在十數米外狂叫慶娣名字。慶娣假作沒聽見,腳下發力往前。

愛娣在後座掐她的腰,“姐,姚景程。”

“快遲到了。”慶娣罔若未聞。因爲使力的關係,掌車的右掌像是又綻開了傷口,疼得她眉頭微皺。

愛娣見姐姐只顧着向前,當下坐在後座的屁股左右扭動,腳尖也探住地一路拖滑。慶娣掌不穩自行車頭,眼見要撞向人行道的樹幹,一個急剎,停下車的同時,後座的愛娣一躍而下。她知道是妹妹使壞,喝了聲:“沈愛娣!”

愛娣嘻嘻一笑,衝她擠擠眼說:“就知道你不會幫我忙,我自己問。”

“你少惹事。”

“放心,怎麼問我心裡有數,你以爲我和你一樣嘴笨?”

說話間,姚景程已經奔至他們眼前,也停了車,拿袖口擦擦腦門上的汗,問:“怎麼不理我?”

慶娣將裹緊下半張臉的圍巾拉至頸間,才說:“風大,聽不見。”

愛娣一臉鄙視,說:“矮矬子,大冷的天還滿額頭的汗?見着美女姐姐我,太激動了是不是?”

“去你的,我找你姐說話呢。沈慶——”

“去你的,我姐昨天還教訓過我,叫我學好,別和你們那幫人混。你以爲她會理你?”愛娣一本正經地說,見姚景程情急地開口想解釋什麼,她又綻開笑,“不過我姐也說,如果你們能帶我學點什麼,那倒是不錯。所以我問你啊,昨天你們那個什麼吉他班,學費能便宜點嗎?”

妹妹一如既往地又拿她做幌子,慶娣本就對她昨晚的宣言很是反感,此時更加不悅。眼角餘光掃見姚景程問詢的眼神探向她,她不表任何意見,只是低頭將車身靠住自己的腰,一手撥開手套,看見紗布沒有沁出血,這才放心少許。

“我姐還說了,要是好玩的話——”

“愛娣!”慶娣聽妹妹又提起她,不由擡頭阻止出聲。對上妹妹央求的目光,立刻心又軟下來,將想說的話吞回肚裡。

姚景程一臉毫不掩飾的欣喜若狂,說:“沈慶娣,你也想去?”

慶娣遲疑地望了望妹妹,愛娣無聲地開口喊了個姐字,心頭滑過一個無奈的嘆息,她若有若無地對姚景程點了下頭。

“行!行!我和我姜哥說,學費不收你們兩個的。”

愛娣瞪大眼:“我以爲能少收一半就不錯了,還能全免啊?昨天那個教彈吉他的就是你姜哥是不是?全名叫什麼?”

姚景程不迭地保證:“說不收就不收,我打聲招呼就得了。你要是叫我聲那啥,我還送把吉他給你。”

慶娣大想到他話裡的意思,心裡嗔怒,把臉一板,沉聲提醒妹妹:“要遲到了。”

愛娣坐上後座,對姚景程促狹地笑,說:“送吉他?指望你?有錢先把你這輛破自行車給換了,除了鈴鐺不響,其他都咣噹響的。還沒我姐高呢,想得倒是美。”說完又急吼吼地問:“姚景程,你那個姜哥叫什麼?你還沒和我說呢。”

“叫姜尚堯。先和你打聲招呼,他和我姐感情好着呢,你見誰拋媚眼都行,別往我哥身上使,沒用!”姚景程也騎上車,偷瞄了慶娣一眼,申辯說:“我媽說了,男人到二十三,個子還要往上衝一截。我遲早比你們高。”

慶娣不樂意多搭理,先自蹬了腳踏。“慶娣……”身後姚景程的聲音在呼嘯的風裡傳出老遠。

“誰許他叫我姐叫得這麼親熱的?”愛娣代她不滿。

他追上來與她們並騎,慶娣的半張臉藏在圍巾裡,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心中忐忑許久後,姚景程鼓起勇氣問:“手還疼不疼?昨天我只是開個玩笑,沒想到開過頭了,我不是存心欺負你。”

“啊?”愛娣在風裡怒喝:“你昨天欺負我姐?”

“你們少說兩句行嗎?遲到了!”慶娣的話音被捲進風裡,也不知他們兩個是否聽見。

姚景程既要注意前路,又要觀察慶娣的表情。正是清早上班上學的高峰期,他一心二用之下,車頭在車羣中不停左右搖擺。慶娣皺着眉頭想避開他S形的軌跡,還沒來得及把前輪移向右邊,只聽得身後愛娣一句低咒:“叫你欺負我姐!”

接着一聲刺耳的巨響,慶娣一個急剎站穩了回頭,只見姚景程半邊身着地,一條腿掛在翻倒的自行車上,車輪兀自飛轉着,身後尚有幾個被他拖帶一起摔倒的人,一面拍打褲子上的灰塵一面“小兔崽子”地叫罵不休。

“沈愛娣!”姚景程被車壓住沒起來,半躺在地上一字一頓地鬼吼。

慶娣忍不住噗嗤而笑,扶着車頭的手掌似乎也沒那麼疼了。“小愛,又是你使壞。”

她習慣在對妹妹掩不住手足之情時用愛娣的小名,愛娣領悟到姐姐的語氣裡讚許多於嗔怪,當下得意地揚揚眉,“不小心腳尖掃了他車杆一下。”說着情急地捅捅慶娣的腰,“姐,快點,他要追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