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役擊鼓三聲,齊聲叫着升堂,陸柒從暖閣東門而出,伺立在兩廂的三班衙役前面放着好幾排椅子,穿着綠色官服的知縣跟在陸柒後頭出來落座在她左下方第一把交椅下。
頂頭上司第一次斷案,“病了許久”的知縣一大早就被知州府的人從牀上撈起來。陸柒派人過去的時候請了好幾位大夫,這病她也裝不下去,只能坐着軟轎乖乖過來看戲。
泉州知縣生得白白胖胖很有富相,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熱的緣故,坐在椅子上時不時地拿出綠色的汗巾擦汗,一面注意着笑面虎董師爺的臉色,時不時還偷瞄一眼坐在大堂之上的,年輕了她十多歲的新任知州。
陸柒的長相很正經,嚴肅着一張臉的樣子倒真像個幹正經事的青天。偶爾不小心目光和對方對上,章安就心裡一個咯噔,屁股底下像是長了刺一般的坐不住。
這董師爺和新來的知州鬥法,倒黴的還不是她這個芝麻點的小官。也不知今天到底是鬧哪一齣,這陸知州非要讓她過來,也不知到底安的什麼心。
章知縣眼皮跳個不停,實在是心中忐忑、坐立難安。
第一件案子倒是真的需要陸柒這個知州處置,因爲牽涉到了人命。跪在地上的是一年長一年少的兩個男子,看他們頭上髮髻,俱是已婚男子。
那中年男子約莫四十出頭,朝着朝堂上知州陸柒行禮:“草民閔李氏,是死者閔若之父,我今日要告這楊氏下毒謀害我女閔若。”
那個衣着樸素臉色蒼白的年輕男子朝着陸柒磕了個頭:“草民閔楊氏見過大人。”他手上帶着鐐銬,但並未穿囚衣。
這命案是昨日發生的,雖說做公公的李氏一口咬定是楊氏謀殺了她的女兒,給楊氏下了毒,那毒便下在楊氏端過去的雞湯裡。但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是楊氏毒害了他的妻主。衙門也不好將楊氏押入大牢,只上了鐐銬,免得疑犯逃跑。
那李氏哭哭啼啼地陳述了昨天的情狀,一頭搶地,一副悲憤至極的模樣:“民夫只有若兒她一個女兒,我們相依爲命,都是楊氏這個毒夫,他和外人勾勾搭搭,這才下毒害了我的女兒,前幾日他還去買了砒/霜,大人可千萬要爲民做主,爲我死去的女兒報仇啊!”
那楊氏模樣清秀,生得很是纖瘦,他跪在那裡,腰桿卻挺得筆直,他死不承認妻主爲他所害:“那砒/霜是父親讓我買來毒耗子的,用量賣藥的掌櫃那裡也有記載,草民絕沒有謀害妻主,還請大人查明,還我清白。”
陸柒聽了兩方的陳述,又聽了接了案子的捕快描述的現場,仵作呈上來驗屍報告表明那閔若確實是喝了雞湯以後中毒而死,裹在屍體上的白布被仵作掀開,那閔若嘴脣青紫,儼然是中了劇毒身亡。
按理說人證物證俱在,好像不利的條件都指向那年輕的楊氏,但她看了那份驗屍報告,上頭顯示,閔若中的毒,並非砒/霜之毒。
她看向堂下:“那雞湯是誰熬製的?”
那李氏嗓音很是尖細,搶着回答道:“民夫親手熬製的雞湯,卻是教這個狠心的毒夫送去的,當時我熬製雞湯的時候,還有小廝在場,所以這毒肯定是這賤人在路上下的的!這雞養了十年,只爲讓我兒補補身子!我苦命的女兒啊,你怎麼忍心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
說着說着李氏就哭起來了,楊氏也開口道:“這雞湯是爹親手熬製的,也確實是我端給妻主的,但我絕對沒有在裡頭下毒。”真要拿證據,他也拿不出證據證明自己清白,但憑着李氏那一張嘴,他卻是不認的。
“既然經受的只有我和爹爹,那憑什麼就斷定是民夫下的毒?”真要這麼說,誰都有可能。
“你前幾日還和我兒吵了一架,爲你那不爭氣的妹妹。我女兒死了,也不見你掉一滴眼淚。你懷恨在心,也就一時衝動,毒死了我的女兒。我沒了妻主,就這麼一個女兒,難不成還是我毒死的?”李氏拿出了楊氏下毒的殺人動機。
陸柒一拍驚堂木:“肅靜!”
那李氏便住了嘴,卻還是不住地用袖子抹眼淚,傷心欲絕的模樣。楊氏一聲不吭地跪坐在那裡。
陸柒命仵作上來,又令人抓了一隻老公雞來。這附近沒有十年的老公雞,但七八年的倒是找到一隻,是人家家裡專門養着下蛋的。
陸柒派人拿了煤爐和鍋子來,衆目睽睽之下,熬了那隻從農戶家裡買來的雞,很完整的一隻雞,清水煮的,什麼調料也沒加,當然雞頭和雞屁股也都留着。
等到雞湯熬製好,衙役又牽來一隻餓着的大黑狗,它吃那隻燉好的雞很是歡快,幾分鐘,這隻雞的骨頭渣滓一點也沒剩下,連雞湯都舔得乾乾淨淨。
活蹦亂跳一隻狗,吃飽之後卻突然口吐白沫,四腿一蹬,倒在地上嚥氣了!陸柒朝仵作點點頭,仵作上前驗屍,片刻後道:“這狗所中之毒便是毒死了閔秀才的那一種。”
陸柒眼帶幾分憐憫道:“十年雞頭勝似砒/霜,閔秀才便是吃了這雞頭斷絕身亡,這雞湯由你親手熬製,楊氏的清白正是由你親口證明。李氏,你可還有話說?”
李氏癱軟在地,對着那死去的閔若失聲痛哭。等反應過來,他氣勢也弱了:“大人明鑑那,這毒不是我下的。”
閔家家境不好,這公雞養了十年,勤勤懇懇下蛋。但這雞也老了,他就想着好好餵養了,給刻苦讀書的女兒養身子。那種小**頭吃着也沒事啊。他要是知道這雞頭有劇毒,又怎麼會讓自己女兒吃。
很顯然,這罪魁禍首便是那老公雞,李氏又親口承認這雞是他讓楊氏給女兒燉的,喪女對李氏而言已然是足夠大的打擊,而且李氏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倚仗,那閔若也是孝順,他自然不可能毒殺親女。
李氏並非有意殺人,只是端個雞湯的楊氏更是無辜。這案子陸柒也就按了閔若意外身亡定論,她當即宣佈楊氏無辜,當堂釋放。解決了這麼一件人命官司,外頭百姓更是議論紛紛。但基本都是好話。
要知道作爲知縣的章安有時候一天最多就審七個案子,一般就審兩三個案子,要是案子撲朔迷離些的,兩天都不一定能夠審完。這案子就花了陸柒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而且還能看出陸柒學識淵博,她們自然佩服。
涉及到比較兇殘殺人命案的由類似於六扇門的機構處置,軍隊相關有地方上的節度使,像知州知縣處置的都是民生問題,至於夫郎毒殺妻主這樣類型的案子,雖然也牽扯了人命,但也歸知州知縣衙門管。
審完一件案子,陸柒便踱步到廂房內,稍作休息。在簾子後頭的秦何很是擔心:“這案子就花了你快半個時辰,那剩下的案子還有那麼多,你要怎麼辦?”
其實陸柒也不一定非要在一天之內解決那麼多的案子,但是她先前把話說的太滿,那董成又請了當地的節度使和陸柒的上司坐在旁側聽她斷案,要是陸柒表現不好,難免讓人用她說過的話做筏子。
陸柒拍了拍秦何的手,神情依舊嚴肅,眼神卻柔和些許:“夫郎儘管放心,我說這些案子審得完,今日便一定審的完。”
儘管董成有意爲難她,但也不可能刻意製造一些命案,陸柒今天審的,除了第一件,都是些關於偷盜或者是分家產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
陸柒休息了半刻鐘,便命衙役帶第二個案子的當事人進來。
這次是泉州城的王家兩姐妹,兩個吵着要分家,要陸柒這個知府來給她們判,要求個讓兩人都覺得公平的判決。
陸柒早早就研究了這樁案子,兩姐妹之前好的穿一條褲子,平日裡沆瀣一氣,壞事沒少一起做,突然就爲了祖產鬧起來,搞得兩人好似仇人一般,要是沒有貓膩在裡面,她自個都不信。
出乎這王家姐妹意料,陸柒根本都沒有問她們想要怎麼才滿意,只是拿着那狀紙看,又問:“你們確定要分家?”
“確定,當然確定,我和她沒法子過下去了,這一定要分,但是我們孃親給留下的祖產要分好,絕不能讓她佔了便宜!”
陸柒點點頭,又拍了拍手:“傳王家管家進來。”
一個有點蹣跚的老人雙手舉着一卷泛着黃的遺囑進來,也跪下來向陸柒行了禮。
陸柒準她起來:“念!”
那老婦人便唸了一遍,內容大致是王家姐妹要分家,那王家悉數祖產全捐給官府做好事,修橋修路爲百姓謀福祉。
陸柒笑眯眯道:“王大善人一心爲百姓謀福祉,本官自然要嘉獎,你們兩個既然確認要分,那本官就爲你們做這個主。”
那王家出來的老管家一臉痛心疾首,看老母親遺囑,字跡爲真,王家姐妹兩個瞠目結舌,忙搖頭:“大人聽錯了,我們不分了!不分了!。”
對她們來說,錢財最重要了,要沒了錢,她們還過什麼好日子。拿什麼去養活她們漂亮的夫郎夫侍和成羣的兒女。
“你們確定不分了?”陸柒重複了一遍。
“真的不分了不分了,我們和好了,謝謝大人!”兩姐妹拼命搖頭,那董成的面色卻變了,朝着這兩姐妹使眼色,這兩個人卻不肯鬆口。
董成確實許了她們很多好處,但問題是,陸柒這張嘴隨便幾句話就要收了她們的家財,那
“放肆!”陸柒確實立馬翻了臉,重重拍了驚堂木,怒道:“大堂之上,豈是兒戲場所,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怎能容你們二人胡鬧。來人,將王員外姐妹兩拖出去,一人杖責三十大板!”
這兩個人既然是董成派過來算計她的,她們樂意做董成的走狗,她也不介讓她們吃點苦頭。
“大人,我們不分了不成嗎,怎麼還要挨板子?”王家姐妹瞠目結舌,沒想到到這衙門上鬧一鬧居然要遭受皮肉之苦,董成和她們說的時候可是保證了把事情都處置妥當,沒說還要捱打的。
“你們兩個當初攔在本官轎子前面,訴說自個有天大的冤屈,非要讓本官爲你們做主,如今本官爲你們做主了,你們兩個卻又反悔說不,那狀紙上可寫得清清楚楚,還是說,你們連自己告什麼都不清楚?!在本官面前謊話連篇,是蔑視官府權威!狀紙捏造冤情,干擾公務,無視大啓律法,是對聖上不敬!還不給我把她們兩個拖出去打!”
董成想要讓這些人符合要她審的條件,自然要把事情說得誇張一點,像普通的家產案子,哪裡會讓她來審。
這狀紙上可是寫了不少有意思的條款,那王家姐妹對董成一向放心,準備也不充分,人倒是足夠貪,也有幾分小聰明,但到底和董成差得很遠,言語間稍有不慎,被陸柒揪着錯處那也是難免的事。
“且慢!”王員外姐妹兩個連忙朝一旁的董成使眼色,眼瞅着衙役要將兩個人拖出去,坐在那裡的董師爺還是按捺不住開了口。
“三十大板是不是有些過重了?”這衆目睽睽之下,董師爺也不好讓人不打,也不能完全讓那兩個人寒心反咬她一口,硬着頭皮開口說情。
陸柒卻是冷着臉,語氣涼颼颼地像冰刀子:“這二人若不警戒,那官府的威嚴何在,朝廷的威嚴何在。還是說,董師爺覺得官府的威嚴不重要?覺得維護我大啓律法不重要?”
她可是細細研究過大啓律法的,揪着王家姐妹的話在這方面做文章,這兩個人就只能挨這頓板子,除非董師爺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纔敢說不重要。
“大人言重,是卑職欠考慮了,這二人確實該打!而且要重重地打。”董師爺用眼神掃了兩個人一眼,眼神又是威脅又是安撫,那王員外姐妹到底不敢把她抖落出來,兩個人哀嚎着被拖下去。板子一起一落重重打在王員外兩姐妹的臀部。
董成和章安坐在椅子上都能夠聽到那種皮開肉綻的悶響,疼痛讓王員外姐妹兩個嚎得震天響,真是聽着都叫她們覺得疼。
章安臉上的汗像雨水一般順着額頭往下流,一身綠色官服都被汗水浸透,心中卻是僥倖,還好她方纔沒有開口求情,不然的話,保不準這新知州還怎麼發作呢。
這大堂之上,什麼罪名還不是靠定罪的人一張嘴,要是大帽子扣下來,這誰都擔當不起。
董成面上還帶着幾分笑,笑容卻不真切,雖然陸柒打的是冒犯了官威的王家姐妹兩,但那板子卻像是打在她臉上。
官衙重地,百姓雖說可以旁聽審案,但不能干涉官員斷案,爲保持大堂肅靜,所有百姓都被攔在高高的門檻外面。
一般老百姓的很難見到知州這種級別的大官,見知縣倒是容易。以前的知州要是公然審案,也是審的大案,很少會允許百姓在旁看着。
出於對大官的好奇,泉州成的衙門外頭人潮涌動,擠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就只有在衙役帶人進去的時候人羣纔會分開一條道來,其他時候,在最外頭的百姓只能靠裡面的人傳話出來瞭解大堂之上的局勢走向。
先前那命案審得也算溫和,但這個案子,被打板子的王家姐妹嚎得震天響,一個穿着洗的發白的褂子的矮瘦女子用手肘碰了碰前面一個高個子,一臉好奇地問:“姐們,這裡面怎麼回事,咋動靜鬧得這麼大?”
百姓都愛看熱鬧,這些人一圈圈地議論開,那個高個子嘖嘖嘆道:“好像說是那王員外姐妹兩個故意糊弄知州大人,都叫衙役打了板子,看那細皮嫩肉的樣子,一看就是沒吃過苦頭,叫得當然慘了。
這高個子是平民百姓,平日裡最看不得王員外這種滿臉橫肉的富商,現在她們犯了錯捱了板子,哭得涕淚橫流的樣子,讓人很是心生痛快。
那矮瘦的女子又連珠炮的發問:“那你知不知道她們兩個怎麼會被打板子的?到底知州大人讓人打了她們多少下?”
高個子很理解她這種八卦的心情,倒沒嫌她煩,很是興致勃勃地解釋:“我也不是特別清楚,說是那王員外兩姐鬧分家,結果知州幫她們分家,她們又鬧着不分了,公然擾亂大堂,就一個人捱了三十大板。”
那矮瘦女子臉色一下變得蒼白,聽着傳來的痛苦喊叫聲整個身子也跟着一抖,像是打在自己身上,她有些瑟縮地道:“三十大板啊,那會不會太多了一點,這知州大人也太嚴厲”
那高個女子感慨道:“誰叫她們膽子大啊,當人家知州是傻子啊,這知州可是皇帝任命的官員啊,竟然敢涮知州玩,真是活該被打。人家不是說金鑾殿上說錯一句話都可能被拖出去斬了嗎,這種大官當然不像咱們老百姓一樣好冒犯的。”
在百姓心裡,官員的威嚴還是非常高的,民不與官鬥,那王員外雖說和縣官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但縣官可是歸知州管的,人家知州當然不會看你的臉色了。
在她看來,這王員外姐妹兩個就是太自以爲是了,吃飽了撐得屁事多,明明私底下可以解決的事情,非要跑到大堂上去鬧。
那種殺豬一般淒厲的叫喊聲突然就沒了,那高個子還一臉可惜地拍了大腿:“這兩個嘴被塞上了,哎這才二十多板子,那兩個怎麼就昏過去了,真沒用。”
“不會是打死人了吧?”那矮瘦的女子更緊張了,一副神色惶惶的樣子。
那高個女子不屑道:“她們身上那麼多層肉,打不死的。不過她們的屁股都被打爛了,褲子倒是被血染紅了,估計是要在家裡養個十天半月的。不過你這種小身板啊,估計可能抗不過去。但是咱們老百姓沒事又不會去招惹知州,所以還是那王員外活該,你說是吧。”
她說了幾句,沒等到問話的女子迴應,轉過頭來,那身形矮瘦形容有幾分畏縮的年輕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大概是被人擠走了,也沒多想,沒了分享八卦的對象,高個女子又轉回去踮起腳接着看熱鬧。
有穿着官服的衙役湊到董師爺跟前小聲說了些什麼,她的臉色越發難看。陸柒身邊的人念下一個案子的名字,卻沒有人擠到跟前來,從暖閣東門又進來一個穿着綠袍的主簿,手上拿着個寫了名字的本子,但那些名字上頭,一大部分都畫了x的本子。
“回稟大人,方纔知州府來了好多人,一個個都說是要銷案的,說是私底下已經和解,不勞您費心審案了。”
從第三個案子開始,陸柒身側的主簿唸了近百個名字,再三確認了這些人俱已庭下和解,留下那些沒有被劃掉的名字,原本近百件案子,除了最前面兩件,竟只剩下了不到十件。
“十年雞頭勝砒/霜”的典故出自北宋,蘇東坡杭州斷案還一個女子清白,本來是老母雞,突然想起來是女尊,公雞下蛋,就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