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任大祥,看上去,他瘦了一些,也蒼老了一些。
他到底是怎麼樣個人?他和奉春的黑惡勢力到底是怎樣的關係?他到底捲入這個案子有多深?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他知道多少內情……暫時還不清楚,但是,總有一天,會清楚的。
林局長現在講這些,他心裡是怎麼想的?贊同嗎?他是刑偵副局長,在奉春公安機關經營多年,他能支持林局長的工作嗎?當然,他表面不會不支持,但是,他陽奉陰違或者暗中搗亂,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再說了,他也有更高層的後臺呀……
李斌良看到了,屏幕上的蔣書記一臉冷峻,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不知他的內心是不是這樣。對呀,林局長的講話,他聽了能不能有想法?他會像他說的那樣,支持林局長工作嗎?如果不支持,林局長該怎麼開展工作,如何實現自己的目標……
林蔭的講話到了尾聲:“同志們,這是對奉春治安、對奉春人民都至關重要的一次會戰,也一定會有很多困難在等着我們,但是,只要我們下定決心,有市委、市政府的正確領導,有全體公安政法民警的努力,有廣大人民羣衆的支持,英勇頑強,忘我拼搏,我們就一定會取得最後的勝利。謝謝大家!”
掌聲。
無論是屏幕上,還是屏幕下,掌聲都非常熱烈。
可是,這些掌聲,有多少是發自內心的?當面臨着與黑惡勢力進行殊死鬥爭時,與會的人有多少能像林局長說的那樣,英勇頑強,忘我拼搏……
會議的最後,蔣書記又做了重要指示,其內容和林蔭到任那天講的差不多,只是更完善、嚴密一些,邏輯性更強一些。一是要高度重視,加強領導,二是加強協作,形成合力,三是態度堅決,決不手軟,四是強化紀律,注意政策。在最後的問題上,他說得稍稍多了一點兒,他要求公檢法機關的領導幹部和內部人員,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和黑惡勢力劃清界限,真正履行職責,完成會戰任務。另外,特別強調了注意政策,也就是,在工作中,一定要強化政治意識,嚴格依法辦案,是黑惡勢力,堅決打掉,不是黑惡勢力,也不能爲了出成績而強拉硬扯。對一些社會影響大、較爲敏感的問題,一定要及時向市委請示彙報……
話是挑不出毛病來,但是,那種意味還是能感受到的。
散會後,林蔭給李斌良打來電話,要他去一趟市局,有些事商量一下,李斌良也正有話要對他講,放下電話就急忙前往。
來到林蔭辦公室,關上門,沒有一句寒暄,直接切入正題。
林蔭:“斌良,奉春這次打黑除惡專項鬥爭,成敗如何,你責任重大呀!”
李斌良早就意識到了。
李斌良:“只要有領導支持,我不會辜負領導期望的。事實上,我們的會戰已經開始了。”
兩人的聲音低下來,很快商定,春城分局要利用這次契機,一方面完成打掉奉春市區黑惡勢力的任務,另一方面查明耿鳳臣案件的真相。說到最後,李斌良提到了袁萬春關在裡邊的兩個手下,問林蔭怎麼處理好。
林蔭皺起眉頭,他告訴李斌良,蔣書記過問這事了,雖然沒有明確說該怎麼辦,但是,對這件事的關心是顯而易見的,他主要是擔心這件事影響萬春集團的形象,進而影響我市對外招商引資的形象。
“從案卷上看,除了非法持有獵槍,別的還真定不了,如果像他們說的那樣,簡直是見義勇爲,協助公安機關工作了,這我們也不得不考慮。”
李斌良和林蔭低聲商量了一會兒,形成了一致意見。
該說的基本說完了,二人都陷入沉默中,他們都深感心頭沉重,同時也有些緊張。因爲,這是一項前景並不明朗的戰鬥啊,誰知前面有什麼在等着……
敲門聲響起,李斌良急忙走過去打開門,心不由得一跳。
出現在門口的是任大祥,他看到李斌良也一愣,急忙向後退去:“啊,你們嘮,我一會兒再來,一會兒再來……”
林蔭急忙地:“別別,任局,快進來,我正要跟你商量一些事呢,進來吧,斌良也不是外人!”
任大祥只好走進來。
林蔭:“任局,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你先說。”
任大祥:“啊……是這樣,正好李局長也在,你們報上來那個案子,我們刑偵口研究了一下,覺得不太好辦……”
任大祥說的是袁萬春那兩個手下,李飛已經被釋放了,可是,這兩個人不太好處理,李斌良就把卷宗報到了市局。
現在,任大祥提了出來,他說:這兩個人堅持說,他們的行動只是爲了保護袁萬春,那天晚上,他們只是想抓住耿鳳臣,交給公安機關,獲取獎金,沒有別的意思。至於非法持有獵槍,他們倒承認,說是在外地買的,至於買誰的,也很難查清。
“林局長,你看,該怎麼辦?”
李斌良和林蔭已經研究過這件事,所以,林蔭接過卷宗翻了翻說:“聽你們這麼一說,這個案子還真得謹慎,何況,他們是萬春集團的人,所以,得考慮各方面影響,你們看看,取保有沒有毛病,如果沒毛病,可以這麼辦。”
“沒毛病沒毛病……”任大祥脫口說出這話後,馬上又退回半步:“不過呢,就怕有人說鹹道淡,什麼他們是袁萬春的人,我們公安機關欺軟怕硬了。對了,斌良,這是你們的案子,還是你們定吧!”
李斌良:“我們……好吧,既然這樣,我回去就給他們辦取保手續!”
任大祥:“你看着辦吧……對,如果取保的話,保金一定要多收,別的不說,非法持有槍支一條就足夠了!”
李斌良:“行。”
李斌良向林蔭和任大祥告別,匆匆趕回局裡。
趙民聽到要給袁萬春的兩個手下辦取保,氣沖沖地說:“李局,你怎麼也怕硬的?案子不清不白,怎麼能取保呢?”
李斌良:“你說呢?”
“我說……哎,李局,你是不是有別的意思啊?”
李斌良:“沒有。不過,風得刮起來才知道它從哪邊刮來的,不刮你怎麼知道啊?”
趙民樂了,馬上顛顛地去辦手續。李斌良想了想,又給袁萬春打了電話,把情況告訴了他。袁萬春在電話裡連聲感謝,於是,兩個小子就大搖大擺地恢復了自由。
當晚,李斌良把何政委、魯鵬和趙民召到自己的辦公室,對本市黑惡勢力的情況進行了分析,三人說的一些事,要比苗雨那篇文章嚴重得多,李斌良聽得心驚肉跳。
李斌良:“這麼說,你們對這種情況早就清楚啊!”
何政委三人互相看了看,誰也不說話。
顯然,他們默認了李斌良的看法。
李斌良感到有些心痛:親愛的同志們,你們怎麼回事啊,你們都是人民警察,你們明明知道這種情況,卻視若無睹,一言不發,保持沉默,對,你們默認了這種現狀,可是,你們知道不知道,這是失職,在你們的沉默下,奉春人民承受着多少苦難!
在李斌良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還是趙民先開口了:“李局,其實不光是我們,幾乎所有奉春人都清楚……”
“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魯鵬:“不沉默,又,怎麼樣?我,不就是,例子嗎?”
李斌良:“什麼,你……”
魯鵬:“對,我,到這步,肯定是,他們,搞的鬼。”
趙民:“對,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誰也不出聲,出聲也沒有用。”
李斌良:“魯局,你的事,到底怎麼回事?”
魯鵬看看何政委:“政委,你說吧!”
何政委垂着眼睛:“說啥呀。斌良,魯鵬肯定是被陷害的。他平時工作太認真,特別是眼睛一直盯着袁萬春和他的手下,所以,就引起了人家的不滿……”
何政委講了魯鵬事件的大致經過。處分他時,給他認定的性質是,作風粗暴,耍特權,毆打無辜羣衆。實際上,那是個陰謀,是個圈套,那個被打的人是故意向魯鵬挑釁,激他動手,魯鵬在極怒之下才動了手。因爲他力氣大,一巴掌打掉了兩顆牙齒,所以,就被人藉機整掉了。
魯鵬:“有件事,我,沒跟,你們說,事情,發生後,袁萬春,通過人,找過我,說,我只要,聽他的,他,就幫我,擺平,這事,不但,照當,副局長,還可以,升局長。我把,中間人,罵走了,所以,才……”
魯鵬住口了,他大概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下去了。
何政委和趙民也沉默着。
所有人都沉默着,不只是在座的幾個人。
肉霸、煤霸、沙霸、氣霸……所有事關人民羣衆生活的行業全被人用暴力壟斷,人民羣衆不得不付出不應付出的經濟成本和人格尊嚴,可奇怪的是,卻沒有人站出來反抗,最起碼,自己到奉春以來,沒有接到過這方面的揭發檢舉,哪怕是控訴信。
一片沉默。
問題的嚴重性就在這裡:沉默,所有的人都在沉默。人民羣衆已經被黑惡勢力的淫威所懾服,已經默認這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這纔是最可怕的。
這是爲什麼?爲什麼會這個樣子?
我們不是野獸,不是動物世界,人類早已進入文明社會,黨和國家也正在致力於建設一個文明和諧的社會。
可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怎麼會和諧?
不,在某些人看來,這就是和諧了,因爲人們都在沉默,誰也不發出聲音,這不就和諧了嗎?
人們,你爲什麼沉默,爲什麼默認這種現狀……
趙民:“其實,誰也不願意這樣,可有什麼辦法呢?就說魯局吧,還是公安局副局長呢,他只是稍稍主持了一點兒正義,就是這種下場,別人誰還敢跟他學呀?李局,這回,你知道我爲什麼一定要調離刑警大隊了吧。既然發揮不了作用,還要隨時防備暗算,何必呢?惹不起,還躲得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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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政委:“是這個理,不是我們膽小,實在是鬥不過人家。其實,前些年,奉春人也沒少給上邊寫信,反映黑惡勢力猖獗的問題,可是,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正義非但不能伸張,反而受到嚴酷的迫害,於是,人們就慢慢知道,是鬥不過他們的,所以,只好選擇了沉默!”
本來,怒氣漸漸溢滿了李斌良的胸膛,他真想拍桌子罵上一通,可是,聽了趙民和何政委的話,怒氣又變成了痛苦的思考:是啊,誰願意受到盤剝侵害,誰願意沒有尊嚴地活着?可是,當你一次次反抗毫無作用的時候,你也就漸漸地失去了反抗的動力和希望,就選擇了沉默。
怎麼會這樣?
李斌良,你憤怒也好,痛苦也好,都沒有用,現在,你是春城公安分局的局長,你有責任改變這種狀況,你還是快點兒拿出行動來吧!
對,必須馬上採取行動。
行動就是鬥爭。
可是,鬥爭,要講究策略。
李斌良迅速召開本局打黑除惡動員大會,會上,李斌良傳達了市政法委和市公安局的部署,對林蔭的講話,他更是逐字逐句傳達,對重要部分,反覆強調。從與會人員的臉色上看,他們肯定受到了一定震動。
李斌良知道,這樣做有打草驚蛇之嫌,但是,他也知道,面臨的對手們都是消息靈通人士,他們恐怕早就聽到了風聲,感受到了不安,所以,也就不在乎這樣一個會議了,對他們的鬥爭策略是多方面的。
全局動員大會之後,李斌良又來到刑警大隊,召開專門會議。會議一開始,他就提出一個問題讓大家回答:“大家說說,我們刑偵隊伍是幹什麼的,我們在打黑除惡鬥爭中處於什麼地位和角色?誰能說?”
李斌良看着刑警大隊全體隊員,大家垂着眼睛互相看看,又看看徐進安和關偉,沒人發言。
李斌良:“怎麼,沒人知道嗎?連自己打什麼傢伙的都不知道嗎?徐大隊,你是頭兒,你說說吧!”
徐進安:“這……我們刑警大隊是負責偵破刑事案件的,是各警種中的尖刀單位。”
李斌良:“對,那麼,在打黑除惡鬥爭中,你們是什麼角色呢?”
徐進安:“這……也是尖刀,要承擔主要任務。”
“說得對。大家聽清楚了吧,我們局打黑除惡的鬥爭開展得如何,能否取得預期目標,關鍵就在你們身上,明白嗎?”
沒人呼應。李斌良正要再問,忽然有個人冷不丁地冒出一聲:“明白!”
是教導員王天,他冒出這句話後,眼睛依然看着天棚,好像不是他說的一樣。
李斌良:“那好,我再問個問題,我們刑警大隊既然負有這樣的責任,那麼,在打黑除惡鬥爭中,最應該注意的是什麼?”
還是沒人出聲,又是王天慢半拍發出一聲:“紀律!”
別說,還真說到點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