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夫人衝到丈夫面前,逼問他:“那你爲什麼不去見一面,你去看看他,看看到底像不像行業。母親只看了一眼,就認定他是自己的孫子,而我也覺得像,他像極了那個女人。”
畢丞相怒而道:“我說不是就不是,你不要胡攪蠻纏,行業早就死了,死了的人,怎麼能起死回生?”
“那你去看一眼啊!”畢夫人惶然失態,大聲這一吼,把自己也給嚇着了,她往後退了幾步,驚慌失措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喃喃道:“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回來,他一定要給他娘報仇的……”
她眼神定定的,十分可憐,畢丞相上前攙扶她,溫和地說:“過去十幾年了,有我在,誰也不能傷害你,不要害怕,更何況,行業早就死了,相信我。”
畢夫人目光凝滯,怔怔地搖了搖頭,忽然一下哭了出來:“不是我的錯,老爺,不是我的錯。”
房門外,寒汐捧着甜湯,本要來侍奉爹孃,好撒嬌再討幾個壓歲錢,供她明日去逛京城廟會,聽得這番爭吵,不敢再進門,猶豫再三,還是端着甜湯走了。
爹孃莫名其妙爲了凌出爭吵,難道娘也覺得他像行業哥哥嗎?
奶奶到這一刻,還在念叨,還想見見凌出,可是家裡人,好像都諱莫如深,不提這回事。
說起來,她頭一回見到凌出,就覺得他似曾相識,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撼,讓她當時就懵了。礙於男女授受不親,怕人誤會自己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話,可如今想來,難道他真的是行業哥哥?
三歲的孩子會有記憶嗎,她會記得曾經見過的同父異母的兄長嗎?
寒汐回到自己房裡,剛坐下,嬤嬤就來說:“大小姐,老夫人要見您。”
“我又做錯什麼了?”寒汐一怔,不知是不是今天哪裡做的不周到,祖母又要責備責罰她,這大過年的,也不叫她自在一些。
可她不敢忤逆奶奶,戰戰兢兢地來到內院,站在祖母牀前,老實乖巧地說:“奶奶,我來了。”
老夫人卻屏退旁人,將孫女攬在懷裡,輕聲道:“汐兒,奶奶明日要去護國寺燒香,你去不去。”
寒汐明天約了順天府的姐姐一道去逛廟會的,若是跟着祖母去禮佛,磕頭打坐一整天,悶也要悶死了。
“奶奶,我……我想在家隨孃親一道接待客人。”寒汐怯怯地說,“您知道的,每年初一,來登門拜年的人絡繹不絕,爹爹和娘總是忙不過來,我……”
“汐兒,奶奶燒了香,立刻就走,然後我們去逛廟會。”祖母神秘兮兮地說,“你想怎麼玩兒都行,奶奶不管你。”
這話聽着,好像威脅似的,寒汐是怕了祖母的,像是祖母知道她明天要去做什麼,故意挖苦她,而她明天要是真出去野,回來屁股就慘了。
誰知祖母話鋒一轉,幾乎是懇求孫女:“汐兒,你把奶奶送到那個人住的客棧,讓奶奶再看他一眼,奶奶在那裡等你,你去逛,逛完了,把奶奶接回家。”
寒汐怔然:“奶奶,您說凌公子?”
祖母含淚道:“汐兒,奶奶想再去看一眼,到底是不是你的哥哥,汐兒你是最乖的,你最疼奶奶了對不對?”
寒汐知道,爹爹從頭到尾都否認這件事,對祖母更是發了脾氣,母子倆還吵了起來。
府裡的下人懼怕老爺,當然不敢隨便把老夫人送出去,祖母這是想不出法子了,纔來找她的吧。
“汐兒,你不要恨奶奶管你緊,也不要誤會我重男輕女。”老夫人眼淚婆娑,“你們都是奶奶的心肝寶貝,你是女孩子,若是沒人管由着你無法無天,外頭的人就會笑話我們,你將來的婆家也會看不起你,奶奶是爲了你好。”
說起來,去年朝廷選秀,寒汐的年紀已經到了,父親也是很緊張,滿心希望她能被看中,哪怕做不成皇后,做個妃子也好。
誰知要進宮前的日子,祖母不知爲何生氣,將她狠狠罰了一頓。那一頓打得並不重,可她當時情緒激動覺得自己委屈,就拼命反抗,鬧得翻天覆地的,她當夜就發了高燒,如此錯過了選秀,留在家裡。
後來她昏昏沉沉時,聽見母親對父親說:“娘是故意的,她捨不得汐兒去後宮做妃子,她說不過你,她只能動手了。你是不知道後宮是什麼樣的地方嗎,你這個做親爹的要把女兒往火坑裡推?”
再後來,祖母似乎擔心爹爹又要將她送去選妃,藉口哥哥準備鄉試,不許她在家裡雞飛狗跳,硬是把她帶去廟裡住了大半年,夏日裡聽說皇上宣佈不設六宮時,奶奶直念阿彌陀佛。
祖母是真的疼她的,寒汐心裡很明白。
“汐兒,哪怕他不是,奶奶也想再看一眼。”老祖母流淚道,“不然奶奶死不瞑目,奶奶把你的哥哥丟了,汐兒,奶奶把自己的孫子丟了。”
寒汐已是熱淚盈眶,不忍老祖母傷心,哽咽着說:“娘娘你放心,我一定送你去,我們不告訴爹爹,也不告訴娘,就我們倆去好不好。”
祖孫倆抱頭落淚,老夫人哭道:“你爹,太狠心了……”
元旦一大早,宮裡皇帝忙着祭天酬神,街上好幾處道路是封鎖的,但也關不住老百姓出門逛廟會串門拜年,整個京城熱熱鬧鬧。
二山起得早,趁着街上還安靜時,溫了一會兒書,待樓底下沸反盈天起來,他便下樓與店裡的夥計和客人聊天。
日上三竿時,一駕馬車停在客棧外,漂亮的姑娘跳下車,攙扶祖母下來,店裡的夥計都殷勤地迎出去,寒汐笑道:“夥計,你們開張嗎?”
那夥計笑道:“開張開張,客棧一年四季都開張。”
夫人被迎進來,掌櫃的迎上前道賀新年,但見二山從內堂出來,正幫着夥計搬箱子,把箱子放下後,他拍拍手撣撣灰塵,一轉身,便見祖孫二人笑盈盈地看着他。
“凌公子,奶奶想來看你,我們就偷跑出來啦。”寒汐活潑可愛,一面攙扶着祖母,一面說,“凌公子,能去你房裡說會兒話嗎?”
二山怔了一怔,店裡掌櫃的說:“原來是你的客人,快樓上請,我送上好茶來。”
老夫人忙道:“掌櫃的不必忙,我們吃了茶來的,坐一坐便要走。”
掌櫃的見老太太體面端莊,言行優雅,心知是哪裡大戶人家的夫人,這畢竟是京城,出門扔個石頭,都能砸到一個當官的,他自然不敢怠慢。
二山也是無奈,不願給客棧添麻煩,只能將他們帶到自己的屋子。
客棧的客房裝修精緻,雖不寬敞,一個人住足夠了。
二山在家時養成的習慣,每日要打掃整理,除了書冊在桌上堆成山,牀鋪櫃子,皆是整整齊齊的。
“你就住在這裡?”老夫人嘆了一聲,在她眼裡,終究是不像樣的,憐惜地說,“這裡的人進進出出,嘈雜地很,你如何唸書呢?”
二山道:“早晨起的早些,夜裡睡得晚一些,再者平日裡都在學堂裡,回來不過是吃飯睡覺,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便足夠了。”
寒汐問的話直,道是:“凌公子,你家裡也是開客棧的是嗎?”
二山含笑:“是,我從前是個跑堂的,所以從小在客棧里長大,住在這裡只會覺得安心。”
老夫人顫巍巍地問:“你是那家人生的孩子?”
二山怔怔地看着祖母,她蒼老的眼眉裡,似乎早已認定自己就是她失散的孫兒,這是讓二山最爲難的地方,在那個冷血無情的大宅裡,竟然還有人能牽動他的心思,其實他以爲祖母或已天年,沒想到……自然,他願祖母長命百歲。
“我是他們撿來的孩子。”二山如實道,“從人牙子手裡救下的孩子。”
老夫人渾身一震,聲音都顫抖了:“那、那你記不記得,你爹孃是誰,記不記得自己是哪裡的人?”
二山搖頭:“當時被嚇壞了,什麼都忘了,只知道自己六歲,其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老夫人哭了,抓着二山的手道:“行業,你就是六歲丟的,你就是六歲那年丟的,行業,你把衣服脫了,讓我看看好不好?”
她顫抖着,轉身對孫女說:“汐兒,你出去。”
見祖母要脫凌公子的衣裳,寒汐自然不好留在這裡,她趕緊退出去,但裡頭凌公子好像並不願意,祖母竟是激動地說,她要給凌公子跪下了。
千里之外,年初一一大早,凌朝風的朋友,就送來了二山的家書,剛剛好的日子,在年初一這天到家裡,他向衆人拜年,說他在京城一切安好。
張嬸很想念他,將信看了又看,紅着眼睛說:“這孩子,幾時離開我們這麼久過,將來不知他會如何,若是去地方當官,咱們倒是能常常去看他了。”
小晚想到昨晚相公說,二山此去京城,考取功名是其一,其二,他要解決自己的身世。小晚才知道,相公早就發現二山欺騙了他們,他說二山是記得自己是誰家的孩子,他是故意“忘”了的。
看樣子,彪叔和張嬸都沒察覺,十幾年來,二山心裡到底想什麼,難道是仇恨?
她問凌朝風,這件事會不會影響二山的仕途,丈夫說:“我盡力把他送去京城,我的責任便到頭了,接下來的路,且看他自己怎麼走。”
此刻,小晚經不住輕輕一嘆,張嬸嗔道:“大過年的,嘆什麼氣?”
小晚忙敷衍:“我肚子重,頂着心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