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小晚的婆婆把六歲的二山從人牙子手裡救下來,客棧裡多了個孩子,若是這樣算,時隔十四年,凌霄客棧才終於又要添個孩子。
小晚很期待肚皮裡的娃娃,不論是兒子還是閨女,都會是她的心肝寶貝。從前盼着與相公長相廝守,希望時間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如今巴不得睜開眼就是明年春天。
再下樓時,彪叔二山都在了,小晚紅着臉很是害羞,彪叔卻哈哈笑:“小娃娃生出來,該叫我爺爺還是姥爺?”
二山則對她笑:“嫂子,恭喜你了。”
小晚這才嗔:“平日裡你都叫我名字,今天怎麼喊起嫂子了。那麼明年叔叔回來,可要讓娃娃有個狀元郎二叔。”
張嬸攙扶小晚坐下,歡喜地問:“想吃什麼就跟你叔說,別委屈自己,這一年咱們都寵着你。”
凌朝風站在那一邊,目光溫和地注視着妻子被衆星捧月,小晚與他對視,心裡也是暖暖的。
相公沒有不開心,那便是最好的了,她也會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盼着母子平安,不教夫君擔心。
而她即便沒有身孕時,也天天都被家人寵愛着,壓根兒不擔心這一年,得不到好的照顧。反是希望這一年,客棧不要再來什麼稀奇古怪的客人,好少些擔驚受怕的事。
夜裡,大慶來客棧接素素,因張嬸說前幾個月不宜張揚,她不知道能不能告訴大慶,便索性沒有提,如平常一般回到家裡,看着大慶往村尾自家去,才進院子。
陳大娘今日翻土累着了,此刻已經休息,知道女兒回來,叮囑她早些睡,自己便繼續睡了。可是一覺醒來想喝水,大半夜的,卻見素素一個人坐在屋檐下。
“素素,你怎麼了?”陳大娘坐到女兒身邊,“不舒服嗎,是不是餓了?”
素素道:“娘,小晚有身孕了。”
陳大娘喜上眉梢:“真的,太好了,幾個月了,幾時生?”
素素一一道來,母女倆相約明日去城隍廟爲素素祈福許願,可陳大娘忽然回過神,問她:“這是小晚的好事,你怎麼看起來不太高興。”
“不是不高興,娘,我是想,我能不能也有這一天。”素素垂眸道,“原想是沒有命遇見好人的,將來和娘一道收養一個沒人要的孩子,可現在大慶這樣好,我的心就貪了。想嫁給他,也想和他有孩子,但我這不堪的過去,他要是知道我曾被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天天虐待天天騎在身下,我……”
說到傷心處,素素掩面而泣,曾經生活在地獄裡的人,已是一心求死,哪裡能想到,還能重新再來一次。
陳大娘摟過女兒,心疼地說:“素素,不如找個機會,對大慶說明白吧,他若真的不計較不在乎,不如早些把喜事辦了,倘若他嫌棄你,咱們就離了這裡,換個地方住。大不了在客棧的後山打個茅草房,只要你不受委屈,娘怎麼都好。”
素素哭道:“娘,讓你跟着我受苦了。”
陳大娘卻說:“傻孩子,是我對不起你爹和你娘,沒能照顧好你,也沒能教好你哥哥。素素,既然逃出來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別再想那些事,有娘在,娘給你做主。”
如此,第二天一早,將素素和大慶送走後,陳大娘帶了一些點心和新鮮摘的菜,往村尾大慶的家來了。
大慶娘見了她自然高興,但陳大娘卻開門見山說:“老姐姐,我是來給素素提親的。”
她把素素在京城兩年的遭遇,她如何去京城把女兒帶出來,如何被人追捕,如何逃到這白沙鎮,如何被小晚救下她們,都一一說了。
陳大娘坦率地說:“素素不是黃花閨女,我們不想瞞着,如今兩個孩子處的好,年紀也都不小了,何必拖着呢,沒名沒分的,只怕有些人還要說閒話。我便想,您和大慶若是相得中,我就把閨女交給你們了,若不然,我們也早早離了,不能耽誤大慶那孩子。”
聽得素素過去如此不堪,大慶娘直嘆氣,說道:“我們母子倆,早就合計過,總覺得素素過去過得不好。不然若是單單死了男人,何至於被攆出來,要淪落到外鄉,連孃家也回不得。就是沒想到,那孩子竟然那麼慘。”
陳大娘忐忑不安地看着她:“老姐姐,您可是……”
大慶娘擺手說:“怎麼能嫌棄呢,心疼還來不及,素素那樣好的孩子,我們大慶真是行了大運。只是一件,我們家太窮,你看這一間草房,如何能娶媳婦。我想着,他們若成親,就讓大慶跟着你們過,在一個村,走幾步路的事,何必委屈素素擠在這裡。我就這一個要求,再沒別的了。”
陳大娘熱淚盈眶,兩位母親拉着手又哭又笑,她便要立刻去告訴閨女,頂着大太陽的,趕了七八里路來到客棧。
見母親大汗淋漓地走了那麼遠的路,素素急壞了,擔心地問:“家裡出事了嗎?”
陳大娘坐下喝了碗涼茶,抓着女兒的手,沒開口先紅了眼眶,對女兒說:“素素,娘怕你不好意思開口,就沒和你商量,今天一早你走了後,我就去了大慶家裡,把你的事都告訴了大慶他娘。”
素素一驚,彷徨地問母親:“怎、怎麼樣?”
陳大娘說:“她說,你若要和大慶成親,她只有一個條件,就是成了婚讓大慶來咱們家住,她說家裡太小,不能讓你受委屈。”
素素怔怔地問:“她不、不在乎?”
陳大娘點頭:“他們母子倆原來早就商量過了,想好了不論你過去是怎樣的,他們都不會嫌,不信,你自己去問問大慶。”
凌朝風站在櫃檯裡,聽見這些話,擡眸見小晚就在樓上看着,她必然是聽見動靜出來了,小娘子眼眶紅紅的,是感動哭了吧。
他便走上前,對素素道:“我送你去碼頭,找大慶問清楚。”
“掌櫃的?”素素抽噎了一聲。
凌朝風指了指樓上:“那邊有個人着急得很,你不給她今天把這件事定下來,她夜裡睡不着,你捨得?”
素素擡頭見小晚要下來,忙道:“你乖乖等我,我這就回來。”她把眼淚抹了,對凌朝風說,“掌櫃的,麻煩您送我一趟。”
白沙河邊,大慶剛拉了一趟船,縴夫夏日裡拉船,只穿一條褲衩,這樣可以省得衣裳被磨破,據說在有些地方,是連褲衩都不穿的。此刻岸上好幾個光着身子的男人,等着船主分錢,素素剛到時,嚇得背過了身去。
大慶趕緊穿上衣服,氣喘吁吁地跑來:“掌櫃的,你們怎麼來了?素素……你怎麼來了?”
凌朝風笑道:“她有要緊的事問你,你們倆說。”
見有漂亮的小娘子來找大慶,後頭的縴夫都吹着口哨瞎起鬨,素素羞得滿臉通紅,可事已至此,便把心一定,大聲說:“我娘今早,去你家提親了……”
白沙河上浪濤陣陣,凌朝風站在河邊,聽着風聲濤聲,隱約能聽見素素的聲音,忽然身後一陣熱鬧,他轉身,只見大慶把素素打橫抱了起來,素素羞得把臉埋在他胸膛裡,大慶卻驕傲地對那些縴夫挑夫們說:“我要娶媳婦兒啦。”
凌朝風不禁笑了,想到他和小晚成親時的光景,卻是心疼起來。
半個時辰後,大慶跟着素素凌朝風一道回了客棧,大慶朝陳大娘磕了頭,改口喊了聲娘,叫陳大娘哭得泣不成聲。
一家子和和美美,便坐了板車回去,素素要去給未來的婆婆磕個頭,至於成親的事,等回來再和大家一起商量。
張嬸美滋滋地站在門前,看着一家子人走遠,說:“老天爺總算不是吃閒飯的,正經做事了。”
彪叔摟過她笑道:“老天爺一直都正經做事,你說呢?”
張嬸拍開他的手,嗔道:“沒個正經。”
凌朝風默默看在眼裡,拿了一盤水果,往樓上屋子裡來,卻見小晚抽抽噎噎地躺在牀上抹眼淚,見了自己,怯怯地說:“相公,我是高興的才哭。”
“高興了該笑,你哭什麼,成天就傻乎乎的。”凌朝風來擦她的臉蛋,故作生氣地說,“你總是哭,將來我們的娃娃也愛哭。”
小晚吸着鼻子說:“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
凌朝風溫和地抱過她,晚晚身上涼涼的,夏日抱在懷裡,好是愜意,他道:“晚晚,我對不起你。”
小晚一怔,推開凌朝風擔心地看着他:“怎麼了?”
凌朝風道:“當初我沒問過你願不願意,就把你娶來了,縱然我們過得好,當時我也做錯了。我該正經地來你家找你,讓你先知道我是誰,好好問你願不願意,然後歡歡喜喜地嫁過來。這件事,我一輩子也彌補不了,當初你該多害怕,被捆着綁着,捱打捱餓,流着眼淚做新娘。”
小晚嘿嘿一笑:“我都不記得了呢,我只記着,有個人要我還一千兩銀子,我沒法子,只能這輩子跟着他,被他欺負被他兇,不聽話就要挨收拾,成天可憐巴巴的。”
凌朝風在她脣上啄了一下:“胡說八道。”
小晚嬌然道:“相公,你可忍一忍,等我們的孩子生出來,我天天給你親。”
凌朝風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我等着。”
客棧有喜事,且是雙喜臨門,所有人都高興,雖說大熱天辦喜事辛苦,但七月二山就要上京,想着讓他也吃一杯喜酒。
於是等素素和大慶再回來後,衆人商議,六月十五就把婚事辦了,那日月圓,正好圖個圓圓滿滿。
要辦喜事,少不得置辦東西,張嬸帶着嫁女兒的心操辦這件事,和陳大娘去鎮上買東西扯料子,忙得不亦樂乎,彪叔每天都帶着一車的東西回來,直奔白沙村去。
這樣的動靜,叫相熟的人看着,便知道是要辦喜事了,白沙鎮終究是小地方,消息傳得極快,不出三天,嶽懷音就在思韻閣裡聽婢女們說,素素要嫁人了。
她怔怔地問:“誰娶她?”
婢女們道:“就是每天送她去客棧上工的那個漢子,據說是白沙村最窮的人家,素素也真是不挑。不過啊,人好就是了,反正凌霄客棧有錢。”
爲什麼素素這樣被糟踐過的女人,可以得到男人的真心,可以圓滿地成家嫁人,爲什麼她付出一切,什麼都得不到。
這世道人心,憑什麼這樣不公平。
嶽懷音怔了好久,婢女們都不敢再多嘴,只小心提醒她:“小姐,今晚縣太爺要來的。”
她眼眸一亮,脣邊勾起一抹冷笑,她不好過,誰也別想好過。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是六月初十。這天一場暴雨,沖走了幾分酷暑,雨後,陳大娘在瓦房前的地裡查看她種的菜,有個村民在田邊喊她:“素素娘,有人找你。”
陳大娘聞聲,直起腰來,只見院門外站着一個男人,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容,身上挎着一隻薄薄的包袱,目光幽幽地將這裡打量一番,與她對視,衝她冷冷一笑,喊了聲:“娘,我可算找到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