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將旅長張貴新將還在冒煙的手槍插到腰間的槍套裡,抹了抹短脣上那兩撇漂亮的八字鬍,正了正額上嶄新的軍帽,一隻手扶着挎在腰間的指揮刀刀柄,一隻手前後甩動着,擡腿跨進了大華公司公事大樓的門廳。他腳下的皮靴烏黑油亮、一塵不染,沉重的靴底和門廳裡的地板不斷地、有節奏地撞擊着,發出一陣陣“咔咔”的響聲。他很胖,走起路來屁股擺得很厲害,彷彿一隻肥胖的、被人追趕的鵝,儘管走得很賣力,短而粗的腿邁得很快,還是給人一種拖泥帶水慢吞吞的感覺。
他走到門廳內的樓梯口,扶着塗着紅漆的木頭扶手上了幾級樓梯,然後,一轉身站住了,瞅瞅身後一幫或西裝革履、或長袍馬褂的先生們,粗暴地將跟在身後的寧陽縣知事公署的一位瘦參事撥到一邊,爾後,用沙啞的嗓門喊道:
“王團長,叫弟兄們守住門口,任何人不得入樓!誰他媽的敢聚衆滋事,就給我抓起來!”
一個年輕軍官應了一聲,從門廳裡跑了出去。
“手槍隊跟我來,先給我把樓內的閒人趕走,然後在走廊和樓梯口警戒!”
門廳裡又一陣忙亂,幾個呆站在門廳裡的窯工們被趕走了,與此同時,樓外的空場上又響起了對空鳴放的槍聲。
旅長大人繼續抖動着一身好肉往樓梯口上爬,爬到樓梯拐彎處時,幾個寸步不離的手槍隊員已先他一步衝上了二樓,他聽到了手槍隊隊長鄭傻子蠻橫的聲音:
“滾開!都滾開!鎮守使張旅長到!”
樓上一陣騷動,十幾個窯工裝束的人被手槍隊的槍口逼着倉皇走下樓來;他們走過張貴新身邊時,張貴新威嚴而莊重地哼了一聲,嚇得他們遠遠躲着他的身體,三腳兩步便衝到了樓下。
旅長大人有了點小小的滿足,他用胖得發圓的手掌拍了拍樓梯扶手,扭動着短脖上的那顆大而肥的腦袋,漫不經心地向身後看了一眼,爾後,又挺着肚子,踏着木頭樓梯,“咔嚓、咔嚓”有聲有色地向上爬。
爬了沒兩步,樓梯上方便跌跌撞撞地滾下幾個人來——李士誠、胡貢爺、田二老爺都慌慌張張撲下樓梯迎接,雜亂的腳步聲踏得樓梯咚咚響:
“呀!呀!張旅長!”
“哦!哦!張將軍!”
“鎮守使大人!”
“哦,你們都在這兒!好!好!很好!”旅長大人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敷衍着,擦着李士誠、胡貢爺、田二老爺的身子,走到了二樓上。緊緊跟在旅長大人身後的寧陽縣知事公署官員、省府實業廳特派專辦官員們也一個接一個上了樓。
“請,張旅長、諸位先生,請到議事廳坐!”公司協理陳向宇早已將剛纔的兇險忘掉了,彬彬有禮地推開了議事廳的門。
旅長大人當仁不讓,率先走進了議事廳,在正對着門的一張寬大的沙發上坐下了。隨行的知事公署和實業廳的官員們也魚貫而入,各自選定位置坐下。
旅長大人坐在沙發上也仍然顯示着一種軍人的威武和氣度,上身筆直地挺立着,寬厚如牆的腰背決不向沙發的靠背上倚一倚,挎在腰間的指揮刀移到了兩腿中間的空隙處,指揮刀的一端觸着地。他雙手扶着刀柄,寬大肥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兩隻凸凸的蛤蟆一般的眼睛裡放射出一股陰冷可怕的光亮,那蒜頭似的紅得發亮的鼻子不停地微微抽動着,連帶短脣上的兩撇自然翹起的黑鬍子也不時地舞動起來。他的眉頭是緊皺着的,眉心和前額上堆起了幾道不規則的連綿的肉堤,肉堤裡隱隱浸着溼漉漉的汗水。
旅長大人**而鎮靜,一舉一動都無可挑剔。他坐在大廳正面的沙發上簡直像一尊輝煌的神像,從走進大廳的那一瞬間開始,便把大廳裡所有的人都鎮住了。一切反叛的念頭、一切躁動不安的情緒,都在旅長大人神威震懾之下悄然隱退了,連那不可一世的胡貢爺,也老老實實地坐在大廳一側的沙發上喝起了香茶,彷彿在此之前,一切災難都沒有發生過,貢爺也從未被人用刀頂着喉嚨威逼過。
旅長大人也開始喝茶,喝得很文雅,喝茶時,他已把指揮刀解了下來,斜放在沙發一側的扶手上。旅長大人喝茶時像個真正的、有教養的紳士,一手輕託着描金的細瓷茶盅,一手捏着茶盅蓋上的瓷疙瘩,那手上的無名指和小手指便高高翹起。他用茶盅蓋不停地撩動着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時不時地呷上一口。
在旅長大人開口之前,沒人敢說話,這使得旅長大人有了幾分得意,他對控制田家鋪局勢、施加自己的影響有了一些信心。開赴田家鋪之前,他心裡有些發慌,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場嚴重的災難、如何制止這即將爆發的民變——自光緒三十三年他接受清廷改編,當上巡防隊管帶以來,這類事情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委實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
張貴新也是窮苦人出身,下過小窯,販過私鹽,光緒三十年被朝廷逼得無路可走,率着一幫販鹽的弟兄揭竿而起,搗毀了寧陽縣釐卡,上山當了土匪,專事殺富濟貧。鬧騰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就擁有了近二百匹好馬,上百條快槍,竟然打敗了官兵們的三次清剿,迫使官軍不得不對他進行招安,給了他一個管帶的名分。自那開始,他吃上了軍糧。鬧到民國,他混上了少將的官銜,坐上寧陽鎮守使的交椅。
張貴新在寧陽境內是大名鼎鼎的,不論是販私鹽、當土匪時,還是做管帶、當旅長時,他的威風都使人聞之喪膽。從光緒三十年到民國九年這段時間,寧陽曆史幾乎是他一手製造的。寧陽境內的一切騷亂、變動,均與他有密切關係;揭竿而起之後,他三次攻破寧陽縣城,擄走大量肉票;接受了官兵改編,他又拒不移防,堅持留守寧陽,當了寧陽巡防營管帶;由土匪而官兵,害得當地紳耆名流無不叫苦連天。宣統二年,寧陽紳耆三十八人聯名上書省撫憲衙門,要求“立誅張逆,以靖地方”;撫憲衙門不敢貿然生事,只派員巡查了一番,便不了了之。卻不料,這位“張逆”並不省事。一年之後,辛亥革命爆發,武昌起義,革命黨派人聯絡,他又在一夜之間攻佔縣衙,宣佈革命;借革命之機,將聯名上書的三十八位紳耆一一抓捕,吊打了三日,最後,竟將一個商會會長活活打死了。
也就是從民國元年開始,他在寧陽建立了自己的絕對權威,沒有他的應允,誰也別想在這塊土地上辦事。他擁有一支以拉桿子土匪爲班底的強大武裝,這支武裝民國二年前後爲三百餘人,至民國四年已擴充到千餘號人。他帶着這支武裝依附各路軍閥南征北戰,待到民國七年拉回寧陽時,已是一支裝備齊全、挺有個模樣的隊伍了。回到寧陽後,他再也不願離開了,他要積蓄力量,以寧陽爲基地,逐漸擴充自己的地盤和實力,藉以和各路軍閥抗衡。他覺得憑自己的本事,弄個總長什麼的當當是不算過分的。這年頭,辦什麼事情都得有點膽量和氣魄,他覺着他這兩樣都不缺,惟一缺少的便是實力和地盤。
當了寧陽鎮守使、駐守寧陽之後,他開始整頓軍紀,力求自己的軍隊能和寧陽民衆保持和睦關係,提出了“不擾民、不損民、不害民”的三不主義。同時,他也竭力調整了和地方紳耆的關係,逢年過節,他時常到各大戶人家走走,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的那種土匪形象。兩年來,地面上倒也相對地平靜了一些,各路佔山爲王的土匪,歸附的歸附、離境的離境,再沒生出大的事端。寧陽民衆對他以及他的軍隊,也頗有了一些親善的意思,捐銀納糧從不違抗。這使得他的鎮守使的交椅越坐越穩當了。
卻不料,偏偏在這時,大華公司發生了瓦斯爆炸。一接到公司的告急電報,他就呆了,他馬上意識到,如此嚴重的礦井災難,勢必要造成窯民暴亂,而一發生暴亂,他佔據的這個地盤就不牢靠了,一些同樣掌握着武裝的別有用心的傢伙就會藉口彈壓暴亂,闖進寧陽。這種危機不是不存在,和吳佩孚勾勾搭搭的李四麻子就近在身邊,他窺視寧陽,已非一日;還有那個暗地裡依附李四麻子的土匪張黑臉,也不是好東西。這幫傢伙明裡擁護北京**,擁護徐世昌大總統,對權可傾國的段祺瑞畢恭畢敬;暗地裡,巴不得北京**立即垮臺,巴不得把老段碎屍萬段。更可懼的是,去年,曹錕、吳佩孚控制下的直、蘇、鄂、贛和奉系控制下的東三省,正式組成了七省反皖聯盟,前不久,河南督軍趙倜竟也聲稱加入,這就是說,他所置身的這個寧陽縣幾乎是四面受敵;既有明敵,又有暗敵;搞得不好,他將輸個精光!
自然,他對老段和北京**也沒有感情。他也準備在直皖戰端爆發之後重新做出選擇,設若老段垮臺,曹、吳入主北京,執掌朝政,他也照樣納貢稱臣,然而,這前提條件必須是:讓他繼續駐守寧陽,不侵犯他的地盤,不削弱他的實力。在戰爭沒有開始,政局不明朗時,他是不能表態的,他只能以守代攻、以退代進,按住自己屁股下面那塊肉,不讓別人搶去。現在他還沒有實力參加這種決定民國政治的武裝角逐,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圖發展,因此,他決不能容忍在這種時候出現什麼動亂!他不能給任何人以可乘之機。
他毫不猶豫,立即帶兵親赴田家鋪。恰在這時,省實業廳也派了礦務專辦李炳池和幾個官員連夜趕到了寧陽鎮守使署。寧陽縣知事張赫然自知事情重大,也親自隨軍前往。趕到田家鋪鎮上一看,事情果然極爲嚴重,幾千窯民已把大華公司公事房大樓團團圍定,只差用土炮轟擊了,民變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