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爲“殺人刀”禱告時,她的腦海裡也時常閃過一個個自責的念頭,她也罵自己是個惡毒的壞女人,也覺着對不起那個死老頭子,不管咋講,那死老頭子還是她的丈夫,她的天!
可不知爲什麼,一見到那個大兵,她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覺着這大兵的臉很熟,恍惚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可她卻又沒見過。這大兵的個子挺高,長得不賴,尤其是眼睛和鼻子,充滿着一種異性誘惑力,還有那一臉的絡腮鬍子,也顯示了一種蓬勃的男性的魅力。
她從他的臉上也看出了一些什麼……
她想,假如他……
不,不行!這不行!她的男人還埋在窯下死活不知,在這種時候,她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幹這種事!
然而,她又能爲她的男人幹些什麼呢?她什麼也不能幹。下窯的男人們的命運不是由女人們安排的,而是由窯神爺安排的。女人們的淚水、哀號根本幫不了他們的忙。那麼,她爲什麼不可以借這個大兵暫時把這場災難、暫時把“殺人刀”和那個死老頭子忘一忘呢?
她倚在低矮的門框上,垂着眼皮,沉入了一種迷亂的幻想中。恰在這時,她聽到了那個大兵沉重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和着她心房的激烈跳動,一下下近了,繼而,她眼前閃過一團黃光,她聽到了他的喘息,聽到了水倒進缸中的“嘩嘩”聲響。
“兄弟,歇一歇,擦把汗!”
聲音軟而細,帶着矯情,彷彿不是從她嘴裡發出來的。她把掖在自己褂子裡的一方布絹取了出來,輕輕地、嬌柔地捏在兩節手指中間,遞到了大兵的面前。
那兵受寵若驚地去接布絹時,手向前多探了半尺,順勢在她白皙的膀子上捏了一下。
她佯裝不知,身體微微向後一傾,兩隻兜在布里的大(被禁止)一顫,臉兒別了過去。
那兵馬上明白了這其中的深刻含意,一望四周無人,將擦過臉的布絹徑自往大洋馬的懷裡掖,順手摸到了她的(被禁止)上。
她抿嘴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身子一扭,賣力地擺動着誘人的臀部,閃身走進了半地穴式的屋內。
他馬上跟着進去了,一進去,便反身將兩扇門板關嚴,緊接着,又手忙腳亂地插上了門閂。
“咦,兄弟,這是幹什麼?”她正正經經地問。
“嫂子,好嫂子,你……你還不知道嗎?!”
他極勇猛地向前一撲,雙手將她攔腰抱住,抱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感到有一股熱乎乎的氣噴到了她的臉上,感到他那臉上的鬍子扎着她的臉頰、她的鼻子、她的前額,她感到了一個滾燙的、溼潤的嘴脣緊緊貼在了她的嘴脣上,使她吐不出氣來……她突然感到害怕,突然掙扎起來,用手推他,身子儘可能地往後面的炕上退……
“別……別……兄弟……別……”
他不說話。他彷彿不會說話,他緊緊摟住她,任她怎麼推也不鬆手。她別過臉去,他便在她的耳朵和脖子上長久而熱烈地親吻,後來又用嘴去吮她的耳垂。
終於,女人在男人面前那道本能的防線崩潰了。她停止了無力的反抗,任憑他親吻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禁止)。她閉起了眼睛,她覺着這個解她衣服的男人不是大兵,而是她所熟悉的男人,她願意讓他幹他所樂意乾的一切。
她被剝了個精光,被抱到了大炕上。
他忙亂了好一陣子。結果,她的肚子上,大腿上黏糊糊溼了一片……
她明白了,睜開了眼睛。
她看見大兵正在滿臉緋紅地穿褲子。
“對不起大嫂,對不起!”
她突然覺着受了污辱,淚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聽到災變發生的消息時,她沒流淚,現在卻流淚了。她任憑淚水在臉頰上流,自己不用手去擦。
“大嫂,我……我下次再來……下次……”大兵的羞慚是顯而易見的,他說話的聲音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她憤怒地從炕上蹦到地下,一手抓過一件上衣,一手操起一把掃帚疙瘩,朝他沒頭沒臉地打去,邊打邊罵道:
“滾你孃的蛋!滾!”
她**的腳板粗暴地踢到了他的屁股上、大腿上,踢得他沒有招架之力,已提到腰眼的褲子又掉了下來。
他重新去提褲子,拉開門便往外跑,在門口,又被摔在地下的竹挑子絆了一下,險些栽個跟頭。快衝出院子的時候,他才突然想起,他的上身還是**的。他重新回到屋門口,對着緊緊關閉的屋門哀求:
“大嫂,我的褂子!還……還我的褂子!”
門,支開了一道縫,揉成一團的褂子摔了出來,和褂子一起摔出來的,還有她那惡毒的咒罵:
“滾遠一點,你這個**養的!”
他套上褂子,慌忙逃走了。
這時,夜幕降臨了。分界街兩旁的街燈亮了,一隊威風抖擻的大兵正在街上巡邏,路燈的燈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變了形。
這一晚,大洋馬很憂傷,很孤寂,她胡亂吃了點東西,對着灰暗的豆油燈呆坐了一會兒,便找西院小兔子媽聊天去了。
小兔子媽比大洋馬小兩歲,只有三十六,個子也比大洋馬矮半頭,身材嬌小。她長得不算美,可也並不醜,臉上的顴骨微微突出,麪皮白中泛紅,總像抹了胭脂似的;兩道黑黑的柳葉眉下一對杏眼晶亮明澈,彷彿兩顆誘人的星;鼻子、嘴都很小,卻又不難看,一口碎玉般的牙齒整齊漂亮。她十八歲結婚,三十歲便開始守寡——六年前,她丈夫在窯下被放大滑的煤車撞死了。守寡之後,她便和大洋馬成了知心姐妹,常在一起談論關於她們女人的諸多事情,她腦海中那許多大膽而熱烈的念頭都是大洋馬傳授給她的。
大洋馬“吱呀”一聲,推開她家的院門時,她正半掩着屋門,坐在炕沿上低首垂淚。她從半開着的門扇中看到了大洋馬晃動的身影。她沒有像往日那樣,起身去迎,只欠了欠身子,便又在炕沿上坐下了。
她的精神完全垮了——從那夜報警的汽笛拉響之後,便垮了。兩天兩夜,她沒梳過頭,沒洗過臉,沒吃過一口東西。
大洋馬進門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呆呆地在炕沿上坐了多久,她眼前總是不時朦朧地出現兒子的形象:一會兒,兒子在她面前撒嬌;一會兒,兒子在她面前大模大樣地發號施令——活像他的老子!她甚至想起那個難堪的雷雨夜,兒子握着菜刀站在布簾外的情形……
淚水接連不斷地從她那青黑的眼窩裡溢出,一滴滴順着臉頰、鼻根,滾落到她穿着藏青洋布褲子的大腿上,把褲子打溼了一片。
大洋馬閃身進來了。
她只擡了擡頭,嘴角蠕動了一下,便別過臉去,“嗚哇”一聲,哭了:
“嫂子,我……我……我的命好苦喲!”
大洋馬走過來,摟住她抽顫的肩頭說:
“大妹子,甭哭了,眼下,事情還沒有個結果,老哭個啥子呀?!說不準他們全都沒事哩!”
“我不信!不信!這麼大的火、這麼厲害的爆炸……”
“那也不能把千把人都燒死、都炸死!這會兒公司和大兵們不還是在設法救他們麼?”
兔子媽將一把和着淚水的鼻涕甩在地下,又嗚嗚咽咽地道:
“可我家兔子才十六歲,他太小了,太小了,他還不懂事!”
大洋馬卻道:
“你就不能往好處想一想麼?如果他不在爆炸地方呢?如果他只是一下子被堵在哪裡了呢!大妹子,小兔子的命好,你也得往好處想!”
大洋馬說着站起身,走到竈邊,從洋鐵壺裡倒了碗涼開水,遞給小兔子媽:
“兔子媽,你想開一些,我家那個死老頭子,不也和你家小兔子一樣,被窩在窯下了?難過,我也難過——自家的男人,咋能不難過呢!是不是!我也哭了一個下午。”
大洋馬的那雙大眼睛確也是紅紅的。
“可我揣摩着,光哭有什麼用呢?難道咱們做女人的除了哭,就沒有別的本事了麼?咱們得和窯上的男人們一起,想法兒救他們纔是!所以,我不哭了!咱們女人的心也得硬一點,該幹啥,咱們還得幹啥!是不是……”
大洋馬極想把剛纔和那個傻大兵演出的一幕,說給小兔子媽聽聽,出出心裡的這口窩囊氣——直到現在,她還沒能原諒那個大兵。她和小兔子媽往日是無話不談的,包括和“殺人刀”幹過的一切,都和她談。如果沒有大洋馬的開導,怯弱無能的兔子媽決不敢和外來窯工鄭富暗中相好。她注意地看了小兔子媽一眼,見她臉上的淚還時時不斷地往下落,連忙將已到嘴邊的話壓回了肚裡,復又勸道:
“大妹子,說到底,咱們女人一生都是苦命。一生下來,只因襠下少把茶壺,父母便不把咱們當人看,殘湯剩飯養到十五六歲,十七八歲便打發出門,找個男人嫁了——這男人你喜歡不喜歡,父母是不管的。接着,就替男人生孩子,那苦楚,也是男人們不知道的——七年前,我親眼看見一個十六歲的小媳婦生孩子生不出,活活疼死了。再說呢,咱們又是窯戶的女人,女人苦,窯戶的女人更苦!男人活着還好!設若窯下一出事,男人死了,咱們的日子就更沒法過了,就像大妹子你……所以說,咱們女人自己得硬着點,得想開點,那女人的福分,能偷點就偷點,能佔點就佔點,就比如說今個兒吧……”
卻又沒能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