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必須調動人類生活的全部經驗,集中人類進化過程中積累起來的全部智慧,來進行這場殊死的搏鬥,他們一定要把面前這匹馬變成馬肉,而決不能讓這匹馬把他們變成屍體!
然而,人類生活的經驗和智慧在這裡已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他們已完全陷入了野人一般的境地:他們四人中只有一把斧頭;他們沒有光明的護佑,沒有生命的保障,他們不知道戰鬥的結局將是個什麼樣子,可他們得幹、得拼!爲了活下去,他們別無選擇!
瘋狂的念頭使他們變得野蠻起來,時光也彷彿一下子倒退了幾千年、幾萬年,他們準備像他們的祖先那樣,爲了生存的權利,進行一次蠻荒時代的格殺。
在二牲口的帶領下,他們全立了起來,手拉手站成一排,把整個巷道完全堵死,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前摸,一邊摸,一邊留心地傾聽着面前的聲音,判斷着那匹棗紅馬所在的位置。
斧頭牢牢攥在二牲口手上,二牲口的手緊張得直冒汗,身邊的胡德齋也渾身發抖,胸腔裡不時地發出濃重而急迫的喘息聲。他們兩人走在巷道當中,如果馬衝過來,他們所遭的危險要比走在兩側的小兔子和三騾子大得多。
五步……
十步……
十五步……
走到第十五步時,他們都聽到了馬的喘息聲,根據聲音來判斷,那馬距他們也就是十步左右了,二牲口大喊一聲:
“打!”
手裡握着矸石的小兔子和三騾子馬上將矸石砸了出去,二牲口和胡德齋也閃到巷道旁邊,胡亂找些煤塊、矸石向裡面砸。
一陣噼裡啪啦的響聲。
顯然有幾塊矸石擊中了那匹馬,那馬兒嘶叫起來,在巷道里瘋狂地跳了一陣,繼而,疾風一般地從他們身邊躍了過去,它那甩起的後蹄在小兔子肩上擦了一下,險些擊中了他的腦袋。
“馬跑過去了,快……快,往回堵!”
四個人轉過身子,又並排向回摸。
就在向回摸的時候,二牲口的喉嚨裡咕咕嚕嚕響了一陣,繼而,發出了一種陰森可怕的怪獸般地叫聲:
“口口口口口口……”
這怪獸般的叫聲立即傳染了小兔子、胡德齋和三騾子,他們也不約而同地嚎叫起來:
“口口口口口口……”
馬被驚住了,“踏踏踏”,一直往巷道的頂端跑,直到跑到被堵死的巷道盡頭,才示威似的嘶叫起來。
二牲口們還在吼叫,按照一個節奏,急促而有力地吼叫,這四個絕望的男人胸腔裡發出的聲音比那馬的嘶叫要可怕得多!
馬也不示弱,拼足勁繼續嘶叫。嘶叫時,兩隻前蹄還不時地刨着地,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
愚蠢的馬上了人的當,它用自己的叫聲說明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二牲口們漸漸放低了吼聲,急速逼近了馬,然後,又各自貼着煤幫,找足了合適的矸石,兇狠地對着馬猛砸了一陣。
馬又一次被擊中了。它又叫又跳,再一次迎着撲面投來的矸石,衝向了巷道的另一端。
反反覆覆進行了七八個回合的較量,馬一會兒被堵到巷道這一頭,一會兒又被堵到巷道那一頭,身上至少捱了十幾塊矸石,可依然精力旺盛、沒有被打敗的跡象,而二牲口們卻已累得不行了,打到最後,矸石扔出去也沒有多少分量了……
這是人類的悲哀。經過幾萬年文明進化的人類,在自己早已馴服了的牲口面前竟然失去了駕馭的能力,竟然會變得這麼軟弱無能!
一時間,二牲口幾乎絕望了,他甚至不相信他們能夠打死這匹馬!
“能!二哥!咱們能打死它!”胡德齋這時反倒沒喪失信心,他想了一下說,“我覺着這樣打不行!咱們還是得動動腦子,想想別的辦法纔是!”
誰也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
難道就在這兒等死麼?難道四個男人竟然對付不了一匹馬麼?不!不行!得拼!哪怕四個人拼死兩個,也比全餓死在地下強!
二牲口狠狠地將斧頭劈進身邊的木頭棚腿上,忽地站了起來:
“走,還是用矸石打……”
卻不料,一句話剛說完,那根被劈了一斧頭的棚腿晃了晃,幾塊碎矸石落了下來,有一塊恰巧砸在胡德齋腰上,胡德齋叫了起來。
這意外的一擊,啓發了胡德齋。胡德齋叫了幾聲之後,踉蹌着站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二哥!有……有了……有主意了!咱們……咱們怎麼早沒想到啊!”
“什麼主意?快……快說!”
“咱們可以放……放倒幾架棚子,造成冒頂,用冒落的大矸石砸死馬!”
委實是好主意!
四個人又一次振作起來,準備將這一計劃付諸實施。
他們擦着洋火,找到巷道一端的幾架險棚,把險棚下的幾個窩子都扒空了,讓棚腿只小半邊抵着地,一捅即可放倒。
這又耗去了他們許多時間和力氣。
他們又開始吼叫着趕馬,把馬從巷道的另一端往這一端逼。馬畢竟是馬,它在製造陰謀方面比人類要遜色得多了,它沒意識到巷道的這一端已布上了特殊的陷阱,只是老老實實地退縮到巷道的盡頭,置身於兩架險棚之下。
胡德齋爲自己這一主意的成功激動了,在黑暗中奪過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就要去放棚腿。
二牲(被禁止)代了一聲:
“小心!”
胡德齋沒有作聲,他眼前只聳着一堆誘人的馬肉。他順着煤幫摸着了前面那個懸空的棚腿,一斧頭將它劈倒了。
與此同時,在大巷另一側的小兔子捅倒了一個棚子的棚腿。
轟隆隆一陣巨響,煤灰、巖粉夾雜着大大小小的矸石一下子冒落下來。胡德齋本能地想往後躲,卻不料,身子未及抽出,一塊巨大的矸石便轟轟然墜落下來,他慘叫一聲,整個身體便被那塊巨大的矸石壓實了……
胡德齋的慘叫沒有任何人聽見,矸石冒落的聲音,棗紅馬嘶叫的聲音,將他的聲音淹沒了——自然,那當口,狩獵者們更關心的是面前的獵物。
胡德齋死了。
他不是死於簡單的冒頂,而是死於戰爭,死於人和馬的慘烈決戰!
這個胡家的工頭臨死之前,終於給倖存的同伴們留下了一個寶貴記憶,他不僅僅是一個只會打人的工頭,也不僅僅是一個只會偷肉吃的畜生;他也是人,也是一個有用的人,他給他們留下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爲他們日後的生存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貢獻。
有幸活下去的人們是應該記住他的……
馬卻沒有死。儘管頂板冒落得很嚴重,儘管它的後腿幾乎全被冒落的矸石壓住了,可它卻沒死!它依然昂着驕傲的頭,冷冷對着製造陰謀的殘忍的敵人們發出一聲聲微弱的嘶鳴。
二牲口划着了一根洋火,從冒落的棚樑空隙處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溼漉漉的,眼球裡映着洋火發出的亮光,它已完全不能動了。
他們開始用木頭捅、用矸石砸,折騰了好一陣子,二牲口估摸着它已差不多死了,遂又划着一根洋火看了一下。
它的腦袋依然高昂着,一隻眼的眼角流着血,鼻子上的皮被捅破了,可依然噴出白生生的熱氣……
不知咋的,二牲口眼裡滾出了淚,他閉起眼睛,那滾熱的淚便在他滿是巖粉煤灰的臉上流,他渾身抽顫着,又抓起一塊矸石向馬的頭上拋去……
馬撕人心肺地慘叫起來……
馬的慘叫聲終於平息下去之後,二牲口又划着了第三根洋火——
馬的一隻眼已經被砸瞎了,破碎的眼球帶着猩紅的血墜出了眼窩,可它竟活着!它的脖子硬硬地挺着,脖子上的青筋凸暴暴地現着,抖顫的,流血的鼻孔裡、嘴裡依然在吐着熱氣……
這是一條多麼頑強的生命呵!
二牲口和他的同伴們全被驚呆了!
二牲口再也不讓小兔子和三騾子用矸石去砸,他讓小兔子划着洋火照着亮,自己從倒塌的棚樑的空隙中鑽進了大半個身子,他伸出粗糙而抖顫的手,去撫摸馬的頭、馬的脖子。他的手是那麼輕柔、那麼深情,彷彿不是撫摸着一匹即將嚥氣的馬,而是撫摸着自己淘氣而倔強的兒子。在他的撫摸中,馬的脖子突然一軟,沉重的、滿是血污的腦袋終於垂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