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俊立即敏銳地察覺到了李士誠的心態變化,馬上意識到自身的卑微與渺小,重新校正了總礦師與總經理之間應有的關係,胖臉上適時地堆上了一團笑容,他也恢復了常態,又像往日那樣,爲炫耀自己知識的淵博而誇誇其談了:
“李公、趙公,確乎像你們二位如今所知曉的那樣,昨夜,十一點三十五分,我田家鋪井下發生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我國採礦史上尚無先例的瓦斯爆炸。瓦斯,俗稱‘髒氣’,乃地下煤體和圍巖中釋放出的各種有害氣體之總稱。瓦斯,是一種無色、無味、無臭之氣體,根據歐美各國礦業學專家測定,其比重爲0:554,不易溶於水,但易於擴散,當與空氣混合到一定濃度,即其中瓦斯含量爲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六時,遇到火源即可發生爆炸,並引起大面積燃燒。因而,我們可以斷定,昨夜我田家鋪礦井下的瓦斯濃度確乎超過了爆炸界限。還有,瓦斯在礦井之下,一般有兩種存在之狀態:其一,爲遊離狀,亦稱自由狀;其二,爲吸着狀,吸着狀又分兩種,其一……”
“好了!好了!王總,還是先談談昨夜的事吧!”趙德震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了王天俊的話。
總礦師先生顯然有些不高興,他正講在興頭上哩!
“是的,昨夜……”他也只好將話題轉回昨夜,“昨夜,在田家鋪井下當班者,亦即受害死亡者,計有十八家包工櫃約一千餘名窯工,其中包括本公司各類井下雜工一百二十餘人。根據爆炸規模和烈度來看,情況很糟!這裡還是需要談談瓦斯問題,須知,瓦斯問題,乃當今煤礦的一個重大問題!瓦斯之涌出,併產生爆炸,這其中的因素是極複雜的,既取決於礦井煤層的瓦斯含量,又取決於開採條件。法蘭西礦業專家、著名的礦脈地質學家格雷古瓦先生曾經就這個問題進行過精闢的論述……”
注意到了李士誠厭煩的目光,王天俊被迫放棄了一次絕好的賣弄機會,忍痛將那位法蘭西的格雷古瓦先生割愛了。
“瓦斯因其是一種氣體,故而,常常會隨着煤層的開採,大量涌出;這種涌出,一般是在極短的時間裡,幾分鐘、乃至幾秒鐘,便涌出幾十噸乃至幾百噸。是的,須說明的是,瓦斯是有其重量的,像世間的一切物質有重量一樣,瓦斯也有重量,瓦斯涌出會產生很大的衝擊力,並伴有強烈聲響。英國TVA煤礦,一八九二年曾發生過一次嚴重的瓦斯爆炸,那時人們對瓦斯問題尚無深刻認識……”
“王先生,能不能簡單一些?”
“是的!是的!我儘量簡單一些,儘量用最少的話,把這件極複雜的事情講清楚。瓦斯之涌出,一般來說是可以防範的,諸如配備良好的通風設備,設計開拓合理的迴風、進風巷道,等等,但可悲的是,迄今爲止,中國人自營煤礦者,大多數人尚不知瓦斯爲何物!不,不,李公、趙公,我決不是在講你們!其實,這事怪我,確乎怪我——確乎!設若我早一點把有關瓦斯之科學向你們講明白,你們就會知道,一個精通煤田地質的專家對一個煤礦公司來說該是何等之重要!剛纔我講到了爆炸。是的,關於瓦斯之爆炸,一般來說,應具備以下三個條件:其一,有大量涌出的超過爆炸限度的瓦斯;其二,礦井本身喪失了迅速通風疏散瓦斯的能力;其三,有明火之火源。我田家鋪礦井昨夜的爆炸,無疑具備了上述條件,否則,則爆炸不成立。”
王天俊講得嚴肅認真。
李士誠和趙德震卻哭笑不得,囉裡囉嗦講了這麼半天,這位博學的總礦師僅僅是論證了爆炸的可否成立!這不是活見鬼麼?!轟隆一聲,大華公司幾乎報銷了,上千條人命葬送了,成千上萬憤怒的窯工、鄉民將這座經理大樓團團圍住,逼着他們躲進了這間陰暗、潮溼的地下室,在這種時候,爆炸的可否成立還用得着論證麼?
“好了!王先生,我們誰也沒有懷疑爆炸的真實性。現在我急需知道井下的情況:人員、設備,以及這場爆炸造成的直接後果!”李士誠嚴厲地道。
王天俊怔了一下,他從總經理鐵青的臉龐上看出了自己這番科學講演的糟糕效果,他得設法補救,他得用自己淵博而精深的學識來證明:一個精通礦井地質的總礦師,對一個煤礦公司、對一場煤礦災難是如何的重要!
“是的,是的,這場爆炸是真實的,因而,也是成立的,這就要講到瓦斯的形成與儲存之條件了。衆所周知,煤,是由遠古時代的植物演變而成的,而植物在形成煤的漫長而久遠的歷史過程中,會產生一系列相當複雜的化學反應。法蘭西著名礦業專家、礦脈地質學家格雷古瓦先生有一個著名的公式,論證了植物纖維素的分解結果,這個公式是這樣的——”
總礦師先生順手從西裝上衣口袋裡拔出一枝大黑蟲一般的鋼筆,一絲不苟地在一張白紙上刷刷寫下了一串字母與數字:
大黑蟲產出的卵兒伏在白紙上,不停地在李士誠和趙德震面前晃動,李士誠幾乎被氣昏過去,趙德震卻啞然失笑。
“這個著名的公式說明了一個問題,也確切地告訴了我們瓦斯的組合成分……”
“夠了!夠了!王先生,我再說一遍,我現在心急如焚!我不需要知道什麼該死的法蘭西、什麼格雷古瓦、什麼著名公式!我要知道的是:現在井下的情況!人員、設備,以及爆炸的直接後果和公司的損失!”
“是的!是的!”
王天俊被李士誠震懾住了,不得不再一次告別令人尊敬的格雷古瓦和可愛的法蘭西。
“井下的情況,目前很糟糕,很糟糕,確乎!井下之人員估計百分之九十五左右已死於爆炸,或死於爆炸帶來的其它危害。這其它危害有三種:其一,是爆炸帶來的大火;其二,是爆炸帶來的二氧化碳、一氧化碳等諸多窒息性氣體;其三,是……這個……這個……其它之損傷,諸如:空氣急劇膨脹和收縮會造成人的瞬間死亡,還有冒頂、片幫等複雜情況……”
李士誠焦急不安地問:
“這麼說,井下一千多人全要送命?”
王天俊點了點肥實的腦袋:
“可以這樣認定!科學歷來是無情的!”
“那麼,井下的巷道和設備呢?會不會有嚴重損壞?”
總礦師先生想了一下,回答道:
“一般來說,除了位於爆炸中心和燃燒通道上的設備會遭到嚴重破壞之外,其它情況尚不至於如此嚴重。然而,要命的是大火,爆炸帶來的大火,不但會燒掉井下的機器設備,而且,如控制不力,還會燒燬整個煤田……”
“那麼,我們如今還有什麼補救措施沒有?”
王天俊長長嘆了口氣,搖搖腦袋道:
“剛纔我已經反覆說過,我們中國人、中國自營煤礦者對瓦斯之危害,一直沒有深刻之認識,事到如今,我個人是毫無辦法的!現在大火已經燒起,爆炸還在繼續,組織地面人員下井搶救是極爲危險的,而且幾乎是不可能的!另外,設備短時間內是運不出來的,加之地下的人也大都遇難,因此,也是毫無意義的。”
“那麼,我們就看着這場大火燒下去!我們就什麼都不能做了嗎?”趙德震用白眼珠子掃着王天俊,冷冷地問。
王天俊不停地用手帕揩着額頭上的汗珠兒,彷彿費了極大的勁,下了極大的決心,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
“惟一的辦法……惟一的辦法,只有……只有立即將井口封閉,切斷地面對地下的空氣供應,使……使地下之空氣在燃燒過程中自然耗盡;而後,促使地火熄滅,再派人下去收拾現場……”
“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沒有,只有這樣,公司纔可儘量減少損失,國家才能保住這塊煤田,這確乎……確乎是一個極嚴酷的現實!我……我委實不願講,我知道,現在封井,我們做不到。包圍着這座大樓的窯工、鄉民們會把我們活活吞吃掉!況且……況且不人道,井下也許還有少數僥倖活着的人們,我們……我們……這也……我們也應該對他們負責!”
總礦師王天俊的這一番話倒是極清醒的,不要說馬上派人封井,就是現在想走出大華公司的這座經理樓,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李士誠不是那種泥捏的軟蛋,他準備拼着身家性命去應付眼前的這場重大危機。爲此,他在災難發生後的一個小時內,連續向省府實業廳、寧陽縣知事公署、寧陽鎮守使署,發了幾份急電,通報爆炸實情,申請救援。寧陽縣知事張赫然是公司顧問,寧陽鎮守使張貴新以往和大華公司也交往甚密,李士誠相信,他們決不會袖手旁觀的!況且,這場涉及上千條人命的重大災難發生在他們所管轄的地面,他們即使和大華公司沒有什麼交往、和他李士誠沒有交情,也得出面處理。
然而,現在,他卻只有等待,等待公司協理陳向宇應付掉窯民們最初的騷動與衝擊,等待着鎮守使張貴新派來救兵……
在這令人焦慮的等待之中,李士誠產生了一種被埋葬的感覺。他覺着他置身的這間地下室像一座洋灰鋼骨造就的墳墓,把他,把大華公司,把一個實業家非凡的夢想埋葬了。
腕子上的金錶在吧嗒、吧嗒走動着,把一格又一格的光陰、一圈又一圈的時間拋到了身後,拋還給了永恆的歷史。他想哭,爲他的礦井,爲他的事業,爲他付出的光陰,爲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記錄。
這值得好好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