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大人!”
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陪坐在沙發上的黑衣女子已經立起身來,林格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只停頓了片刻,便移到她身後那個有着金銀妖瞳的青年身上。
“亞伯特中將深夜到此,有什麼要事嗎?”雖然對方的軍銜已經是與其平起平坐的中將,但林格對於亞伯特並不客氣。
亞伯特並不在意他的態度,只是淡淡地站在那裡,敬了一個軍禮:“下官有些事不明白,想請教大人。”
“如果是公事的話,明天國防部再談吧。”
“是私事。”金髮年輕人語氣淡漠,卻有不容拒絕的味道。
林格深深看他一眼,嘆了口氣,大踏步走進來,在沙發上坐下來。
奧利維亞冷眼看着,知道林格已經不再這位年輕的軍法官拒之門外,暗地裡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退出客廳,順手帶上房門。
林格擡頭看看仍然以軍姿站立的金髮青年,嘆了口氣,“有什麼話,坐下說吧。”
他的口氣似有鬆動,亞伯特卻是站着未動,沉默了許久,方纔開口:“林格大人,你應該知道,我跟奧利維亞六年前就已經認識了。”
林格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六年前因爲閣下的處分,我被軍校除名前往西北投軍,在戰場九死一生,好幾次危急關頭以爲就快沒命,可總好像有人暗中相助,將我從生死線上拉回來。直到有一次遭遇戰中,我乘坐的巡邏艇翻船,同時身負重傷,差點溺死在海里,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人拖出水面,從那個時候起才知道一直以來是誰在暗中保護我。可是雖然當時她被迫暴露身份,但除了名字我對她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她受命於何人。直到前不久,才意外得知她竟然是大人您的侄女,弗洛亞家族的下一任繼承人。”
“所以呢?”
林格擡頭反問,年輕人一雙異色的雙瞳裡閃過探究的銳利光束。
“我只是好奇,我亞伯特法透納何德何能,竟然能讓堂堂神鷹軍副軍長如此費盡心思?”他道,“我現在仔細想來,當年就算我失手傷了人命,但事出有因,就算鬧上治安廳和軍事法庭,也不見得會理虧。而你,偏偏要斷絕掉我的前程,將此事壓下來,可是一邊又讓自己最看重的侄女一路暗中保護?林格大人,你的做法,下官實在是很難理解。”
“亞伯特中將,你在指責我嗎?”林格默默聽他厲聲道來,沉默了很久,方纔緩緩地開口,“當年你失手傷人,我自認那樣的處置並不爲過,至於奧利維亞,身爲弗洛亞家族的繼承人,她有她的試煉,與你並無關係,請不要誤會了。”
“是誤會嗎?”亞伯特冷笑一聲,“閣下,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拿捏的少年了,你以爲這樣的說辭可以打發掉我?”
“當年我說的話你忘記了嗎?”林格皺眉,“如果我對你懷有惡意的話,這樣直接暴露你的想法,是很危險的事情。”
“或許,在這裡沒有人比大人您更清楚我的底細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亞伯特浮起一絲冷諷的笑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年你不惜將我逐出軍校,是爲不把事情鬧大,因爲我的身份敏感,會引起其他的注意,給你帶來麻煩;而此後你又派人暗中保護,只能說明一件事,我的身份對你來說十分重要。”
林格深深吸了口氣,擡頭看着披着一襲昏黃燈光立於面前的青年,眼底有複雜情緒一晃而過。
他倒是沒有想到,這年輕人已經想到了這麼多。
“所謂的身份,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當然,因爲我不知道,那對我來說是福是禍。”
“福禍並不是絕對的,有的時候,不知道反而更安全。”林格站起來,看着他異色的瞳,“年輕人,告訴我,你對你的生身父母是什麼感覺?”
亞伯特怔愣了一下。
他已經很久沒去想起過這個問題。
養母對他並不親近,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他的孺慕之情大抵也就在幼小的童年被磨盡了,偶爾也會想起所謂的生身父母,是他出生就已死亡,還是原本就已將他拋棄,胸前那道火焰一般的疤痕,應該不是胎記,而是人爲落下的記號。
他有時候會覺得諷刺,既然已經拋棄了,又何必還要做下記號,難道還再想着認回來嗎?既然打算認回來,當初又爲何要拋棄?
成年之後他幾乎不會再去考慮這樣的問題,因爲對親情的認知甚少,所以也很難形容對於所謂的雙親有何感覺,不是期待,也不是憎恨,大概便是淡漠吧?
可每次夢裡驚醒時候,傷疤那裡隱隱的痛感又是什麼?
林格看着他眼底變幻莫測的神情,嘆息了一聲:“沒有感情是麼?也對,你從小失去雙親,養母酗酒成性,體會不到親情,也不會奢望親情,既然沒有感情,知道與否,又有什麼關係?”
金鷹妖瞳的年輕人站在那裡,半晌沒有說話,黯淡的燈光打在臉上,陰晴不定。
過了很久,猛地轉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亞伯特!”
等在門口的奧利維亞叫住他,他的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只深深吸了口氣,道:“我不會就此罷休。”
奧利維亞一怔,那一頭金髮卻很快消失在樓梯的盡頭。
身後傳來林格冷冷的聲音:“奧利維亞,進來!”
林格站在客廳中央,燈光在腳下灑落一地昏黃,奧利維亞站在門口處看他,竟然有幾分陰鬱的感覺。
“叔父……大人?”
“我說過家裡不接待外客,你爲何還要帶他進來?”林格淡淡地問他,聲線不高,但隱約有些許怒意。
大概是察覺出他的怒意,奧利維亞下意識地立定,低頭小心挑選着措辭:“有些事情……我解釋不太清楚……”
“那就根本不需要解釋!”林格擡高了聲線,“當年你只是暗衛,暗衛只需要執行任務而不需要解釋原委,更何況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可是叔父……”黑衣女子擡起頭,想要分辨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林格看着她素來平靜無波的臉上浮現出細微的表情,獵犬般敏銳的直覺似乎捕捉到了什麼,砂色的眼底深意加重幾分:“你告訴我,你是怎麼暴露身份的?”
奧利維亞似乎是沒料到她會這麼問,遲疑了片刻,方纔道:“當年他身負重傷落海,我把他拖到孤島上,他當時胸腔進水,昏迷不醒,失去了氣息,無奈之中只能……”
林格挑了一下眉,對面的女子已經將臉深埋下去:“只能……用嘴渡氣……後來他就醒了……”
林格倒吸了口冷氣,藏在袖中的雙拳頓時握緊。
“叔父?”
察覺到他的異樣,奧利維亞忐忑地擡頭,過了片刻方纔見他平靜下來來:“算了,權宜之計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好了。”
“是!”
“可是奧利維亞。”林格卻沒有就此作罷,“亞伯特法透納的事情,你以後不要再管。”
“叔父?”
“我爲什麼挑選你作爲我的繼承人?”林格看着她,“因爲你雖然是女子,可是足夠冷靜理智,身爲弗洛亞家族的繼承人,不可以在任務中參雜自己的情感,因爲你的每一個決斷都關乎家族興亡和帝國安危!”
“可是叔父,我沒有……”奧利維亞想要分辨,“我只是……畢竟相識多年,我只是想幫幫他而已……”
“你還說沒有私心嗎?”林格似是十分失望,“不管是同袍之情,還是男女之愛,多餘的感情,都會讓人迷失方向!”
奧利維亞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她直覺林格今天的反應有些過激,但重點究竟在哪裡,卻又實在說不出來。
林格看着她,略略有些不忍。
她本來應該是無憂無慮長大的少女,卻不得不揹負家族沉重的責任,這些年在暗衛營跌打滾爬,執行任務九死一生,從未讓他失望過。
“奧利維亞。”他嘆息了一聲,目光緩和下來,“你是弗洛亞家族未來的希望,我只能這樣要求你,但是你要知道,這樣也是爲了你自己好,以後,離亞伯特遠一點。”
奧利維亞怔了片刻,收起怔忡的表情: “我知道,叔父。”
再擡起頭時,她已經恢復了來時淡漠素淨的神情,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林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長長嘆息了一聲。
他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一刻奧利維亞臉上流露出來的,不是屬於往常戰士的表情,而是那許久不見的屬於少女的神情,或許自己都沒有發現,有些事情開始悄悄失控了。
你不要怪我,奧利維亞。
但你終有會一天會明白,我這樣做是爲你好。
畢竟守望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感情,要付出得太多,而得到的太少,如我自己一般,亦不知何時才能得到救贖。
他擡頭看看窗外白色的月亮,想起那個高貴素雅的鐵血女子,砂色的眼瞳一片迷離。
這一年的冬天是少有的暖冬,帝都只下了一兩場雪,元旦的日頭正暖,新年伊始,萬象更新。皇帝在元旦過後的第三天攜巴琳雅公爵夫人啓程前往西南軍區,柯依達公主奉命隨行,其餘兩位樞機卿修格埃利斯公爵和埃森凱瑟侯爵留守帝都。出發的當日,天氣晴好,太陽和暖,安瑟斯倚在帝都城頭,將雙手抄在胸前,望着車隊在白雪覆蓋的城郊留下長長成串的馬蹄印,英挺的五官在暖色的陽光照耀下顯得十分平靜。
“竟然勞動皇帝陛下親自主婚,海因希裡索羅公爵真是好大面子啊……”路西爾埃利斯站在他身側,悠悠嘆了一聲。
“他是宿將中的宿將,重臣中的重臣,不僅手握一方重兵,還是皇子外戚,這份榮寵也當得起。”
安瑟斯只是淡淡道了句,亞伯特沉默片刻卻是驀地道了句:“樹大招風,榮寵過盛,也未必是好事。”
安瑟斯未知可否,回頭看了他一眼:“說起來,那件事查的怎麼樣了?”
“那個民政處的書記官?”亞伯特知道他的所指,“行政部不是軍法隊可以插手的地方,目前所掌握的信息裡似乎看不他的底細。”
布蘭森奧布萊恩,雖然他與娜塔莎公主交往過密,但那天的名單中並沒有他的名字,也沒有直接證據表明他與公主的陰謀有關,亞伯特調查過他的履歷,平民出身,國學畢業,民政處履職數年,相當乾淨。
安瑟斯皺了皺眉,想起那一晚那人無辜的眼神,便覺得莫名地不快。
當然令他在意還不僅限於此,想起臨行前柯依達姑姑的囑咐,蒼冰色的眼瞳又暗了幾分。
帝都軍對於中央軍區的控制力,除了帝都周遭區域,其實弱於帝國各大軍區。最大原因在於舊王國西南三省的門閥勢力植根太深,中央勢力想要進入,必然要費一番周折。
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皇帝和柯依達對於這片地區的看重,不同於對帝國任何一個軍區的看重,似乎還關係到未來帝國的走向。而索羅家與曼尼特家族都曾是這一地區的大貴族,這兩家的聯姻,又會對這塊地區的局勢有怎樣的影響呢?
帝國的皇子擡起頭,看着冬日並不刺眼的紅色太陽,天空裡的雲彩倒映在蒼冰色的眼底,急速的流轉,變幻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