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衛軍統領費蘭·皮瑟斯上將率領近衛在門口等候了許久,柯依達麾下神鷹軍的親衛也一同候在那裡,倒是沒有想到,皇帝會先出來。
雙方的將兵立定敬禮,皇帝在其間走過,略過神鷹軍其中一位女性軍官的肩頭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他轉過身,看着這個有着砂色眼睛容色肅冷的女子:“你就是……奧利維亞·弗洛亞上校?”
大概是沒有料到會被皇帝突然點名,奧利維亞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訝異,卻只是肅容點頭:“是,陛下!”
皇帝看着她,神情有些縹芒,大概是想起了那位獵犬一般的男人。
“林格卿之死,朕很惋惜。”
“陛下言重,守護亞格蘭皇族的平安是弗洛亞家族的職責。”這女子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卻在袖管之下將拳握緊。
“你若是有什麼要求,朕儘量滿足。”
奧利維亞擡頭看他一眼,砂色多年來暗衛的訓練很好地控制了她臉部的表情,久經風雨的皇帝卻可在她的眼底捕捉到隱隱欲動的不平之意。
“謝陛下,只是叔父已逝,再多的補償也是枉然。”
“奧利維亞上校!”
一旁費蘭·皮瑟斯上將聽得微微一沉,剛要出聲訓斥,卻被皇帝用眼神阻止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着女孩身上,記憶停留在二十多年前柯楊靈柩剛剛運回帝都的時候,那個黑髮蒼瞳的女子也有着同樣倔強憤然而又隱忍的表情。
赫爾嘉已經過來請罪:“陛下,奧利維亞上校年輕氣盛又在悲痛之中,出言不遜,請陛下勿怪。”
皇帝嘆了口氣:“赫爾嘉你多慮了,林格爲國捐軀屍骨未寒,朕又豈會爲難他的後人?”
他這樣說着,一旁肅立着的身着軍法官制服的金髮青年卻是微微勾了一下脣角,幅度極小,稍縱即逝,卻有那幾分譏誚之意被皇帝看在眼底。
他將目光移到他的身上,打量他五官的輪廓,燦爛的金髮,以及那雙標誌性的金銀妖瞳。
“亞伯特·法透納中將嗎?”皇帝道,“你似乎有話說?”
“下官不敢。”亞伯特倒是沒有料到那點細微的表情都被皇帝收在眼底,只得低了低頭,“下官只是覺得,家國大義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對於死者的家屬而言都是虛的,死後的哀容也沒有任何意義,所以陛下此舉未免多餘了。”
“住口!”他話音未落,柯依達已經一臉怒容走來:“皇帝陛下撫卹忠臣之意,豈容你置喙!”
她疾言厲色,令周遭衆人都是微微一駭。
皇帝卻是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朕不過隨便問問,柯依達你太過緊張了。”
柯依達走到面前,卻斂了眉目:“麾下將官駕前失儀,是下官約束不力。”
“他們說的都是實話,難道朕會怪罪不成?”皇帝淡淡地道,移開目光去看那年輕的軍法官。
儘管之前已經聽說過許多,這卻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打量這個在軍政兩界迅速崛起的年輕人,在皇帝的記憶裡,當年那個淡金色頭髮的年輕人,有着一雙澄淨如湖水的眸子,清澈乾淨,不染纖塵,笑起來彷彿春風吹皺冰凍的湖面,當真是溫潤如玉。
而眼前這個與之頗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卻有着迥異的氣質,藍黑異色的瞳眸裡宛如冰封的海面,表面硬冷,古井無波,內裡卻時刻醞釀着風暴。他恭敬地低頭,抿緊的脣線一角,卻仍有隱約可見譏諷。
整個人顯得桀驁不馴,冷冽犀利。
皇帝的眼沉了一沉。
在這年輕人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些似曾相識的東西。
□□,一遇風雲變化龍——那是不甘居人下的野心啊……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柯依達,再沒有說話,只是擺了下衣袖,想着國務省的大門走去。
柯依達卻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頓。
皇帝的眼神從未如此這般,詭譎莫測。
她打了一個寒戰,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地裂了開來。
“軍法次官來這裡做什麼?”她看了一眼亞伯特,眸中一片冷意。
“奉韋伯大人之命,關於參謀處整頓一事,請示公主示下。”參謀次長參與謀逆一案,整個參謀處也不可避免的受到牽連,免不了一番調查審訊。
柯依達卻是怒氣未息:“這點小事何必到這裡來等,皇帝駕前也敢胡言亂語!”
亞伯特略有訝異地擡頭,這位公主殿下他雖然接觸不多,但也算有基本的瞭解,今日這怒火怎麼看都有點來得莫名其妙。
一旁的赫爾嘉都有點看得不忍:“公主……”
柯依達卻不容她多話:“軍法處你暫且也不用管了,停職思過十天,退下吧!”
“公主殿下!”奧利維亞急急出列:“此是均由下官而起,亞伯特大人他只是……”
“奧利維亞上校!”柯依達打斷她,“我曾說過,林格之死,我必會爲他討回公道,你是否不相信我?”
“公主……”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身爲弗洛亞家族的家主,你這樣的情緒於大局無益!”柯依達看着這個年輕女子,微微嘆了口氣:“莫辜負了林格對你的期望!”
奧利維亞微顫了一下,擡起頭來想要說什麼,赫爾嘉給她與亞伯特遞了眼色過來,兩人相視了片刻,不再多言,敬了個禮,然後退下。
赫爾嘉看着他們去遠,打量了一下柯依達的臉色:“公主,怎麼突然之間……難道陛下說了什麼嗎?”
柯依達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看着已經消失的人影,神色變得蕭條。
“皇帝真的是老了……”
她半晌無語,突然卻嘆息了一聲。
人一旦變老,便會開始變得優柔寡斷,也會變得猜忌多疑。
而她曾經擔心的事情,也終於變成了現實。
這一天晚上,皇帝徹夜未眠,據說是深夜出宮去了監察廳關押娜塔莎公主的大牢。
出來的時候,神情顯得蕭索而蒼白,次日便頒下了賜死公主的詔書。
這位帝國公主死去的時候,只有她曾經的啓蒙老師卡捷琳·楊·埃利斯公爵夫人前去送了一程,而她的夫家凱特里安家族,則由皇帝下詔解除了這樁婚姻關係。
她上路的時候,不可不謂孤寂。
與此同時,其餘參與叛亂的勢力也被一一清掃。
在這場叛亂中爲國捐軀的神鷹軍副軍長林格·弗洛亞中將被追贈爲金勳上將,隆重落葬慰靈地,皇帝波倫薩·亞格蘭與柯依達公主,以及國務省諸位宿將重臣都出席了葬儀。
而在這一次平叛中表現出色的相關人等,卻沒有得到進一步的嘉獎。
更有甚者,在一系列的處置詔書和人事命令下達之後,皇帝彷彿像是耗盡了所有精力一般,連續罷朝數日,稱病不起,軍國大事一應交由國務省三長官代理。
而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聞訊前來探視的衆臣連寢宮的大門都沒能踏入,便被禁衛軍軍長費蘭·皮瑟斯擋在了門口,甚至連巴琳雅公爵夫人和兩位皇子殿下都未能得見天顏。
一時之間引起諸多揣測。
有人說皇帝近年來舊傷復發頻繁,或許是因爲娜塔莎公主謀反一事受了刺激,身心俱受重創,再難以處理國事。
也有人說,維斯特山谷之亂揭開了儲位之爭的序幕,以疾風皇帝的深謀遠慮,平靜的表象之下或許已然醞釀着風暴。
而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居於金盞花宮的柯依達公主,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這位深得皇帝信任的公主殿下也在第一時間吃了閉門羹。
如果不是擋駕的是多年來忠心耿耿的費蘭軍長,人們幾乎要懷疑,皇帝是不是被人挾持了!
當然鷹隼宮中的消息並不閉塞,皇帝病體確實微恙,卻無大礙,只是,不願見客而已。
柯依達在被費蘭已經佩劍攔下時,卻立刻了然了。
皇帝,果然是動怒了。
傷心,憤怒,還有猜忌,足夠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來清醒冷靜。
而於她而言,曾經那個能夠爲她壓下所有彈劾將重兵交付在她手中的年輕主君和兄長,終於也開始離她遠去。
她眉心微動,有不可名狀的情緒涌上來,是不甘,還是憤懣,亦或是,悲傷?
她長嘆一聲,並未堅持。
回去之後,只下了兩道人事調令,一是升奧利維亞·弗洛亞上校爲少將,執掌神鷹軍第三師團,二是將正在停止思過的軍法次官亞伯特·法透納調入神鷹軍,出任第五師團統領。
次日,金盞花宮竟也開始閉門謝客,傳出了柯依達公主舊疾復發,前往城郊的私人莊園養病的消息。
一時,衆皆譁然。
皇帝與柯依達公主先後稱病閉門不出,稍有政治敏銳感的人都能夠覺得這帝都的風向開始變得詭異起來。
皇帝也罷了,倒是柯依達公主先是被皇帝勒令止步鷹隼宮,而後又拋下軍務離宮休養,到有幾分兄妹之間置氣的意思。
甚至已經有人猜測,柯依達公主多年執掌重兵,本就功高震主,這一次大概是與皇帝政見相左,遭來了猜忌與冷遇。
也有人揣測,自娜塔莎公主出事之後,儲位之爭開始擺上檯面,而公主殿下因爲養育了安瑟斯皇子的緣故,在立場上難免讓皇帝不滿。
由此人們的視線又不得不轉向身處風暴中心的兩位皇子,而當事者自然也做不到心平氣和。
米亥魯?亞格蘭殿下已經幾次請求面見皇帝侍疾,無一例外地被擋在了宮門之外。
安瑟斯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不過他看起來要平靜許多,至少亞伯特結束自己的思過期,在金盞花宮後院的演武場上找到他的時候,這位身處暴風雨中心的皇子殿下正在好整以暇的教一個孩子學習騎射。
“現在這種時候,安瑟斯殿下倒是沉得住氣啊!”亞伯特沒有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居然還有閒心陪一個孩子玩耍!”
“那你說我能怎麼辦?”安瑟斯攤攤手,苦笑了下,“姑姑走的時候就跟我說了四個字,安分守己!”
亞伯特皺了下眉:“公主殿下真的病了?”
“早年戰場上落下的舊疾,已經許久沒有發作了,”安瑟斯沉下臉,神色有蕭條,“大概還是太過操勞的關係,不過醫官說是多做休養便好。”
“這麼說,並不嚴重?”亞伯特的眼底微動,“看來外界那些傳聞也不是空穴來風。”
安瑟斯沉默不語,陽光正好,灑在英挺的五官之上,卻並不見多麼明媚。
這一次,莫說是他那位高深莫測的父皇,就連姑姑的心思,他也未必能看明白,那天從鷹隼宮回來,姑姑的臉色雖然如往常般的平靜,可之後的行事也讓人摸不清頭腦,連帶看他的目光都帶了幾分不可名狀的情緒,叫他感到惴惴不安。
“一動不如一靜。”他嘆息了一聲,“先等等看吧。”
這是目前他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辦法了。
若是連這點氣都沉不住,只怕就枉費了這些年軍政兩界的跌打滾爬了。
這一點,亞伯特也不是不明白,只是看着他,不知怎的倒是輕笑了聲:“所以你就窩在宮裡哄小孩了?”
金銀妖瞳的目光落在校場上策馬飛馳的短髮少女身上:“我剛纔就想問了,這假小子你從哪弄來的?”
“是茱莉亞?索羅公爵小姐。”安瑟斯對他的稱呼甚是反感,皺了皺眉,“姑姑從西南帶回來的。”
“那位索羅公爵的女兒?”亞伯特頓了片刻反應過來,“接她過來做什麼——”
心思一轉,卻是住了口,安瑟斯則遞過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隨後便把目光移開,擡起眼瞼,正見那少女搭箭彎弓,鵰翎破空而去,正中紅心。
“安瑟斯哥哥,快看,我射中了!”
少女策馬而來,黑色短髮被風裡揚起,眉目清麗卻有幾分肆意揮灑的爽朗,年輕的皇子看得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掌,以示鼓勵。
少女得了嘉獎,便心滿意足的跑開去。
亞伯特看得微微皺眉:“看上去你對這丫頭還不錯,真把她當表妹了?”
“只是覺得,她跟一般的貴族女孩不一樣而已。”安瑟斯不以爲意,“我去巴琳雅夫人那裡把她領回來時候,她正在很辛苦地跟着宮裡年長女官學規矩,整個人都蔫蔫的,到了金盞花宮,帶她騎馬射箭,整個人都鮮活起來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竟不覺嘴角帶上一抹笑意,大概是這身量未足他腰際的少女身上有着一股瀟灑肆意的獨特氣質,雖然尚有戾氣沒有化解,卻也足夠成爲眼中一抹亮色。
亞伯特沉默了一下,輕哼了下:“你要小心,西南的那位恐怕巴不得你死呢。”
雖然至今爲止,沒有再軍政要務上有過直接的爭執,可以常理推論,那位海因希裡?索羅公爵可不是個友好的對手。
安瑟斯自然是明白這一點的,於是他也只能無奈的彎了下嘴角。
“話說回來……”他看了身邊仍然穿着軍法官制服的亞伯特,“你這一身……是還沒有去報道?”
“明天先去軍法處辦理交接。”亞伯特道。
安瑟斯點了點頭,卻又嘆了口氣:“林格副軍長一死,神鷹軍損失不小,把你調進去,大概也是想補充一下力量。”
亞伯特沉默了一下,想起那位陰沉冷鬱如鷹隼的男人來,他們雖無太多的交集,卻也記得他數度看似嚴苛卻實爲關照的迴護之意。
自那日之後,奧利維亞變得比之前沉默冷肅,他看在眼裡,竟有種難以言喻的傷感。
亞伯特微微合上眼瞼,那位副軍長數次厲聲訓斥他的樣子依稀還在眼前。
“鋒芒畢露,倨傲自負,完全不懂得掩飾和忍耐,引人嫉妒憎恨,出衆的才華將成爲致命的□□。要弄死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卒,暗殺、陷害、污衊,方法實在是太多了!”
“告訴我,你對你的生身父母是什麼感覺?”
“沒有感情是麼?也對,你從小失去雙親,養母酗酒成性,體會不到親情,也不會奢望親情,既然沒有感情,知道與否,又有什麼關係?”
他驀地睜開了眼睛。
扶在腰間的手,突然扣緊了腰帶。
似乎是感覺他周身變得肅然的氣息,安瑟斯看了他一眼:“亞伯特?”
而後者只留給了他一個背影:“想起來還有事,我先走了。”
他擡起頭來,看着天邊變換的雲朵,藍黑異色的雙瞳在金色的陽光下泛起銳意的冷芒——他差點便忽略了,隨着林格的逝世,或許有些事情將要隨着他而長埋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