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破曉。
淡白的天光撕開濃重的暮色,東方有淡淡的緋色晨曦緩緩浮現。
達達的馬蹄如急促的鼓點,打破了黎明的寂靜。
全城戒嚴。
全副武裝的憲兵部隊與神鷹軍精銳策馬馳過長長的街道,將索羅公爵私邸團團包圍。
赫爾嘉·克羅音中將一馬當先,一聲令下,迪亞哥、海默等神鷹軍將兵已經一擁而上,軍刀出鞘殺向私邸中暗藏的影衛。
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與行政部總長修格·埃利斯公爵雙雙並駕而出,望着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宅邸,有着一頭犀利銀髮的監察長微微揚了揚頭,迎着黎明的曙光眯起眼睛。
“西南重鎮,動輒得咎。”他幽幽的道,“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修格·埃利斯公爵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淡茶色的眼瞳隱沒在薄薄的鏡片後面,看不清波動的情緒。
“我只是不大明白,區區一個神鷹軍的中將,何至於讓柯依達公主親身赴險?就算是安瑟斯殿下的心腹,也不值得!”
聽他這樣質疑,監察長卻是沉默了很久,然後睜開湖綠色的眼睛:“修格總長,你不覺得拋開行事作風,單從樣貌而論,那個年輕人,其實很像我們共同的一位故人嗎?”
修格愣怔了片刻,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邊這位深不可測的監察長官已經再度眯起眼來,不發一言。
乍然之間,他想起記憶裡那一頭淡金色短髮溫暖如朝陽的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氣。
“大人!神鷹軍與監察廳的憲兵已經包圍了私邸!”
安諾德衝進客廳時,門外的喊殺聲已經近在耳畔。
海因希裡臉色一變,還未來得及動作,柯依達已經飛起一腳,將長長的西餐桌踢飛在半空,直衝他迎面砸來。
自己身形一轉,縱身向門口掠去。
“攔住她!”
海因希裡大喝一聲,安諾德已經拔出橫刀向她攔腰砍來。
柯依達身形展動,避開鋒芒,揚手一枚袖箭,正中他的前胸,鮮血噴涌之際,軍刀飛出半空,被她飛身奪下,回頭之際,海因希裡已經凌空而起,佩劍出鞘,將那迎面襲來的西餐桌斬爲兩段,劍如長虹,直貫她的咽喉。
柯依達橫刀相抗,長劍抵在刀刃的中央,刀劍寒光,直逼彼此的雙眸。
“柯依達。”海因希裡湖藍色的眼瞳定定看着她,“你以爲我一直不捨得動你,就是不敢動你了嗎?”
“我今日既然來了,就沒有想活着出去!”柯依達眸中精光四射,“不過海因希裡,你聽這四周的殺聲,難不成你還認爲自己能夠全身而退嗎?”
“我被困於此,你又何嘗不是?”海因希裡冷笑,“你我如今近在咫尺,生死也不過在一念之間。”
“儲君已立,大局已定,我就算死在這裡又如何?”
“你——”
海因希裡怒起,手中長劍蓄力,挑開刀刃,直逼面門,柯依達舉刀架過,刀花閃動,劍光凜凜,交錯在一處,殺氣縱橫。
“住手!”
客廳的大門被人踹開,廝殺過後黑衣死士的屍體橫倒一地,血肉模糊。
有人帶着大波的軍兵影衛闖進來,刀劍出鞘,寒冷肅殺。
正中持刀而立的金髮青年,只披了一身染血的白衣站在那裡,金銀妖瞳浸染緋紅的血色,宛若地獄之中浴血歸來。
海因希裡手上微頓,卻沒有停止動作,激鬥愈烈。
“住手!海因希裡·索羅公爵!”隨後而今的奧利維亞擡高聲線,“你看看這是誰!”
海因希裡藉着餘光,那黑衣女子軍刀之下被挾持的,那個黑色短髮的少女正一臉驚恐地看着他。
他的佩劍遲滯了片刻,被柯依達瞅準破綻,瞬間逼到四不動牆角,軍刀的白刃架上咽喉。
海因希裡卻是冷笑了一下,不動聲色,左手猛然,按下牆角的機關,但見牆面緩緩移開,滿目竟是硝石炸藥!
在場衆人倒吸了口冷氣。
柯依達瞳眸縮緊:“海因希裡,你——”
“只要我拉下這裡的引線,所有的人都要死。”他手中握着引線,嘴角清揚。
“你瘋了!”奧利維亞大驚,“不管你的女兒了嗎?”
海因希裡的目光落在那少女慘白的臉上——雖然平日強悍地如同男孩,可說到底也是未經世事的小女孩罷了,他在心中嘆了一聲,神情緩了一緩,卻又變得硬冷,然後浮起一抹苦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柯依達看着他,微微皺眉。
“我今日雖敗,可有這些人爲我陪葬,也夠了。”
海因希裡卻是看着她,神情平緩淡定,目光躍過她肩頭,落在後面那金髮青年的身上。
柯依達順着他的目光微微側眸,面色鐵青。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你的女兒,我留她一條命。”
她這話說很輕,海因希裡卻聽得分明,隔了很久,終於露出釋然的表情,鬆開引線,劍,亦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庫裡迪·凱瑟看得清楚,將手一揮,身後的家族影衛已經迅速飛身過去廢了機關。
神鷹軍的將兵隨即衝進來,將海因希裡綁縛起來押解下去。
柯依達垂下握着軍刀的手,微微嘆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那挺拔如刀的金髮青年,後者正在回望着她,並沒有太多的言語,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瞼,收起軍刀,回身走向門去。
“叫監察長過來善後,走吧。”
衆人陸續轉身,已經倒在地上的安諾德卻突然睜開眼來,掙扎着動了動,擡手兩枚柳葉飛鏢便破空而來。
亞伯特聽得風聲肅殺,側眸已見刀光閃爍,一枚已經直逼柯依達的後心而來,他出刀如電,將暗器截斷在半空裡,另一枚接踵而至,追星奪月,頃刻已至他的前胸,他暗自心驚,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柯依達已經上前一步出手推開他。
銳器割裂血肉的聲音清晰可聞,亞伯特只看見她的嘴角抽搐一下,身子已經禁不住栽倒下去。
“公主——”他慌忙扶住她的肩頭,觸及她背後的肩胛,觸感粘稠熾熱,心驚了一下,攤開手來,入眼是觸目驚心得殷紅色。
鏢上有毒!
庫裡迪·凱瑟與奧利維亞一見不妙,早就飛身過去制住安諾德。
而這位西防軍的副官只掙扎了片刻,便斷了氣息。
周遭一片混亂,柯依達的意識卻開始模糊,皺了皺眉,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一抹金色,只吃力地抽了抽嘴角。
亞伯特攔腰抱起她來衝出私邸。
已經全面控制住局面的另外兩位樞機卿,在看到面色慘白的柯依達之後大驚失色。
赫爾嘉緊急調來一輛馬車,亞伯特將柯依達抱上去,立即由神鷹軍親衛護送着直往皇宮馳去。
“公主,公主!”赫爾嘉一聲一聲地喚她,取來絲帕替她擦拭額頭不斷冒出的細密汗珠,“馬上就回宮了,你一定要撐下去啊!”
柯依達只覺得四肢百骸如墜冰窟,勉力支撐的意識在不斷流逝,她吃力地擡擡眼瞼,氣息虛弱:“安瑟斯那裡,可有消息?”
“已有飛鴿傳書,米亥魯皇子已被拿下待審。”
“下令給監察長,全城戒嚴,肅清餘黨,不可放過任何可疑之人。”柯依達緩緩道,“請修格總長負責善後事宜……”
“是,下官會傳達。”赫爾嘉忙不迭地點頭,“公主,你不要多說話,省點力氣,醫官就在前面等着。”
柯依達點點頭,身體卻被鋪天蓋地的疲倦侵蝕,她仰面看看身邊的亞伯特,金黃色的碎髮散在她的額頭,似曾相識的眉眼近在咫尺,心底卻生出些許欣慰來,伸出手去,穿過他的額前奢華的金色碎髮,細細描摹他臉上棱角分明的輪廓。
她的指尖微涼,卻有溼潤和暖的氣息。
亞伯特咬緊脣,異色的雙瞳蓄起朦朧的霧氣。
柯依達卻彷彿被漸次抽離所有的力氣,緩緩地闔眸,垂下手去。
“公主?公主?”
亞伯特怔了一怔,不知何時恐懼與驚慌已然滲透肌骨,他開始驚慌的喊,收緊臂膀,將她微涼的身體在懷中抱緊。
他連喊了幾聲,終於有淚水潸然滾落下來,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哽咽之聲:“母親——”
赫爾嘉擡起頭來,一時間以爲是錯覺,她望着面前這個平日桀驁不馴此刻卻慟哭失聲的年輕人,眸中凝起淚珠。
她轉頭掀起車簾,曙光已經刺破蒼穹,緋色的朝霞鋪灑在長長的街道,如鮮血般地瑰麗。
金盞花宮很快便陷入一片忙亂。
十多名御前醫官被召入寢殿,從凌晨整整忙碌到日頭高升,徹夜未眠的兩位樞機卿亦絲毫不敢怠慢,頂着一臉倦容在寢殿外面等候結果。
直到正午時分,赫爾嘉方纔帶着幾位醫官緩緩地走出來。
“公主殿下如何?”
“兩位大人放心,幸好刀傷不深,毒未入骨髓,下官等已經處理乾淨了。”爲首的醫官擦了擦汗,“只是刮骨之痛,常人難忍,殿下又連日勞累,如今已經疼昏了過去,怕是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醒。”
聽他這樣說,修格與埃森二人交換一下視線,彼此都有些如釋重負。
身側侍立的金髮青年雙瞳微閃,暗暗攥緊的拳,漸次鬆開。
修格清了清嗓音:“既然如此,請各位悉心照看。”
“是,下官等先下去開藥。”
醫官們欠了欠身,陸續退了出去。
赫爾嘉擡起頭來,望着面前兩位重臣:“修格總長閣下,監察長閣下,公主殿下有口諭,請監察長閣下全城戒嚴,肅清餘黨,仔細查問,不可放過可疑之人!請修格總長協助處理善後事宜。”
“下官等領命。”
兩位樞機卿領命而去,臨走時埃森·凱瑟侯爵着意看了那金髮的神鷹軍中將一眼,湖綠色的眸子深不可測。
修格冷眼,看在眼裡,未動聲色。
赫爾嘉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轉頭看了一眼負手挺立的亞伯特,走近前去,低聲道:“你也去歇歇吧,我叫人收拾個房間給你,這裡有我在,不必擔心。”
亞伯特卻沒有動,只是緩緩地,將目光移向寢殿的門口。
赫爾家看着他愴然的樣子,嘆了口氣:“至少,去把這身血衣換了,身上的傷口也該處理一下,不然,她醒來看着,不更心疼?”
她的聲音低緩,卻又無可反駁,亞伯特緩緩地收回眼神,藍黑兩色的瞳眸裡終於有了一絲閃動的微茫。
博爾瑟芬行宮。
一場大火足足燒了大半夜,拂曉之時才漸次平息下去。
山前大部分的宮殿都慘遭火焰的洗禮,殘破不堪,有的甚至成了一片廢墟,所幸的是並未波及到御駕所在的後山溫泉莊。
然而皇帝依然徹夜未眠。
他站在窗前看着漫天被染紅的雲嵐,聽着遠方隱隱傳來廝殺與吶喊,蒼冰色的眼底如大海一般深沉,看不出喜怒,只是在聽到安瑟斯派人送來前方軍報時,臉上表情有難以掩飾的蒼老和無奈。
米亥魯被押入溫泉莊的地牢,卻直到這一天的傍晚,皇帝才着一身便服來到了昏暗的牢房。
“父皇!”米亥魯哭喊着撲過去,扯住他的衣角,“兒子終於見到你了,兒子……”
“米亥魯。”皇帝低頭看着他,深深嘆了一口,聲音低沉,“你真的讓朕很失望。”
“不……父皇,你聽我解釋……”
“到了這一刻,你還想狡辯不成!”皇帝驀地拔高聲線,一腳踢開他,“槍騎兵、東平軍兩位軍長都在場,難道他們還能冤枉了你!”
“父皇……”
“你以爲朕爲什麼要帶你來這裡?”皇帝冷冷地看他,“你要是安安分分的,就算將來安瑟斯登基,朕還是能保你的太平,可是你呢?你就這麼迫不及待,要坐上這個位子了嗎”
“不……父皇!”米亥魯慌忙的搖頭,“兒臣……絕沒有加害父皇的意思呀,兒臣只是……”
“你只是想要你兄長的命!”皇帝打斷他,“你以爲,他死了,朕就別無選擇,只能立你爲儲君?朕今天告訴你,就算你今天得逞了,朕也不會如你所願!就算朕的兒子都死了,可你姑姑還在呢!”
“不,爲什麼?”米亥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滿腔的憤懣不甘,“難道我就這麼不堪嗎?”
“爲什麼?”皇帝冷笑了一聲,“朕不是不讓你去爭,也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可你爭成了個什麼樣子?安瑟斯是憑着自己的武勳一步步走到今天,你呢?那些不上臺面的鬼蜮伎倆,你以爲朕沒有證據,就猜不出是誰?索羅家的勢力早就尾大不掉,你凡事都仰仗海因希裡的籌謀,聽憑他的擺佈,就算將來登上皇位,不也是他的提線木偶?你還要如何去節制外戚,施政治國!不過是索羅家扶持的傀儡罷了!”
皇帝聲色俱厲,米亥魯的臉色霎時慘白。
“索羅家的勢力,你不是不可以用,可你要懂得駕馭,懂得制衡。”皇帝緩了緩,有些疲倦地合了閤眼,“米亥魯,你還差得太遠。”
米亥魯神情灰敗,慌張失措,身子微微發抖,半晌匍匐着過來抓住皇帝的袖子,聲淚俱下:“父皇,兒子知道錯了,兒子以後再也不敢了,父皇,您饒了我這次吧……今後……今後,我一定安安分分的,不爭不搶……父皇……”
皇帝卻是沉默着看他,不發一言,半晌方纔蹲下來,擡手按住他的肩頭,仔細打量着他年輕的面龐,想起很多年前這孩子出生時綿軟柔和的模樣,只覺得斗轉星移,物是人非,悲傷溢滿胸膛。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卻已多了分狠絕。
“晚了,米亥魯。”他無奈地嘆息,目光平緩卻帶着決絕,“爲了給安瑟斯留下一個太平的帝國,朕,不能留你。”
“父皇——”
皇帝緩緩地站起身來,不去看身後這孩子露出的駭然絕望的表情,揮了揮手,費蘭·皮瑟斯男爵帶着毒酒白綾已經來到面前。
“父皇——不要——父皇——”
米亥魯發出驚恐而慘烈的悲鳴,皇帝卻是充耳未聞,只兀自一步一步向外面走去,步履有些蹣跚,卻不曾停下,一任身後傳來淒厲的嘶喊。
最終那撕心裂肺的悲鳴戛然而止,彷彿死神悄然來臨。
皇帝站在地牢的門口,停住腳步,有淡白的天光照射進來,將他的臉映照地蒼老而灰敗。
安瑟斯一直等在門口,方纔牢房裡慘烈的悲鳴隱隱入耳,聽來只覺悽然,如今望着皇帝慘白的面色,他一時有些擔憂與慌張:“父皇……”
皇帝緩緩地回過神,目光蒼涼空寂,恍惚了一下,胸口一悶,便有一口鮮血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