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達從殿中出來,一路尋到在二層樓閣的陽臺上,方纔見皇帝一人靠在欄杆上,望着面前深濃的夜色,側影單薄。
她拾級而上,卻聽皇帝身形微顫,輕咳了兩聲,手中的白色巾帕上已是一片猩紅。
“陛下!”她看得心驚,趕幾步過去扶住他,“怎麼一個人在這裡,費蘭呢?”
皇帝擺擺手,將白帕收入袖中,示意她莫要聲張:“不過是想一個人出來透透氣,夜裡風大咳了幾聲,你也不要大驚小怪。”
這夏日的夜風縱是涼爽,又能冷到哪裡去?
柯依達在心底嘆息,這幾個月來,皇帝的身體江河日下,身形也變得日益消瘦,年輕時候積累下來的傷病彷彿在這個時候到了極限,洶涌地爆發出來,昔日英姿勃發的帝國霸主,在這個時候,終究也無法逃脫衰老和病痛的詛咒。
“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她幽幽地道,皇帝卻是搖了搖頭,靠在漢白玉雕琢的欄杆上,兀自望着宮城的遠處。
夜涼如水,華燈初上。
蔥蔥郁郁的草木與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相互掩映,一道浸在深藍色的暮色裡。
再遠,便是浩瀚無盡的夜空,以及那肉眼不可及的帝國廣闊疆土。
然後,他將視線投落到身後燈火通明的大殿。
“這樣的場合,你我早退,未免不大給面子。”他扯了扯嘴角,輕嘆一聲,拍拍她的手背,未等她反應過來,便已經一人向大殿的門口走去。
二人回到正殿時,一支舞曲剛好結束。
皇帝站在大殿的上首擊了擊掌,正在笑語喧譁的衆人立刻安靜下來,擡起頭來,但見皇帝招了招手,馬上有侍者遞上一杯陳年的紅酒。
“今日,是亞伯特·阿奎利亞斯伯爵授爵之日。”皇帝清了清嗓音,略略擡高聲線,掃視着臺階之下仰望的衆臣僚,“自柯揚·阿奎利亞斯公爵戰死殉國以來,阿奎利亞斯家後繼無人,朕,一直深以爲憾,如今,柯揚有後,朕深感欣慰。這第一杯酒,敬柯揚後繼有人!”
他將酒杯舉到半空,緋紅色液體折射着壁燈暖色的光華,熠熠生輝。
“敬柯揚公爵後繼有人!”
階下羣臣衆聲附和,一飲而盡。
再看皇帝,待侍者再度斟滿酒杯,將目光一遍遍掃過面前的人,蒼冰色的眼眸宛如浩瀚無邊的大海:“今天,朕在這裡看到了很多年輕人,皇太子安瑟斯·亞格蘭大公,亞伯特·阿奎利亞斯伯爵,還有路西爾·埃利斯公爵少爺……這些,都可以算是朕的子侄輩了,你們都很年輕,富有朝氣和熱血。可是朕要告訴你們,二十多年前,朕身邊也有這樣一羣年輕人,他們跟着朕南征北戰,血灑疆場,除門閥,推新政,滅冰族,定古格,纔有了這帝國一統的局面!到今天,他們有些人還在這裡,朕的行政總長修格·埃利斯公爵,朕的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朕的禁衛軍長費蘭·皮瑟斯男爵,還有朕的神槍藍德爾!”
皇帝的聲音變得激昂起來,微微側身,回望一眼側手邊上肅立無言的柯依達,聲音略緩了一緩:“還有朕的皇妹,柯依達·亞格蘭公主,半生戎馬,孑然一身,畢生心血都獻給了這帝國的基業!”
他說到此處,喉嚨深處微有哽咽,深吸了口氣迴轉身來:“這第二杯酒,朕要敬你們,當然,也要敬當年你們那些上了戰場再也沒有回來的同伴,菲利特·加德、卡諾·西澤爾、柯揚·阿奎利亞斯、林格·弗洛亞……還有那些不知名姓血灑疆場的將兵們,沒有你們,就不會有帝國今天的太平與昌盛!”
他將聲線拔高,在整個殿堂中迴盪,飲盡半杯酒,餘下半杯,盡灑於地面。
衆臣僚鴉雀無聲,只靜靜地看他,胸懷激盪。
被點到名字的宿將重臣們,似乎也回想起櫛風沐雨的過往,想起那些在戰場與宮廷的搏殺中死去的同袍。
他們默不作聲,飲下半杯酒,另一半澆地,祭奠那逝去的英靈。
藍德爾眼圈微紅,高聲道:“陛下,下官的軍刀仍未老,願爲陛下再戰二十年!”
“朕的神槍未老!”皇帝大笑,笑過之後卻又收斂了表情:“可朕,卻是老了。”
“陛下……”修格微微皺眉,低着頭道:“陛下切不可如此說,陛下豐功偉績,自然福壽綿長。”
“行了,什麼福壽綿長。”皇帝輕笑一聲,“這世上,誰又能最終躲得過生老病死?安瑟斯!”
“父皇!”
“這第三杯酒,敬你,和你的同伴們!”皇帝揚起頭來,海藍色的長髮在夜風裡揚起,“你們現在,就跟我們當年一樣,風華正茂,意氣奮發,這帝國的將來,就託付給你們了!”
“父皇!”
安瑟斯渾身一震,單膝跪下,右手握拳至於前胸:“兒臣領命,定不負所托!”
柯依達看到這裡,深深吸了口氣,走上前來,俯身跪地,在她的帶領之下,殿上羣僚陸續單膝點地,深深行禮,山呼之聲震天動地
“波倫薩皇帝萬歲!”
“安瑟斯大公萬歲!”
禮花在空中綻放,亞伯特在震撼山嶽的聲音裡擡起頭來,望着臺階之上穿着黑色飛金的長袍,洶涌着捭闔之氣的男人,深深地屏住了呼吸。
終於有些明白,爲何是這樣一個人,讓無數英才前赴後繼爲其驅使,最終,一手開創了這帝國的宏圖霸業。
然而接下來的兩個月裡,皇帝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日益加重。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已經連續幾次昏迷,每一次總有兩三天才能醒來,神志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醫官已經束手無策。
因爲皇帝病情不穩定,七軍軍長都暫時留在了帝都,沒有動身返回駐地,而到了十月中旬,一次朝會之後,皇帝再次暈厥,這一昏迷,便長達七日之久。
醫官們進進出出,日夜輪值,終於還是有爲首的醫官向柯依達及安瑟斯隱晦地暗示,是時候準備後事了。
饒是心裡已有了準備,聽出他話外之音的柯依達還是本能地倒退了半步,心中一片空蕩。
大概也是猜到了什麼,在這幾天內,修格·埃利斯公爵與埃森·凱瑟侯爵兩位樞機卿,絲毫不敢怠慢,一直帶領國務省幾位宿將重臣在寢宮之外等候,而皇帝終於在第七天的傍晚悠悠醒轉,睜開了眼睛。
他數天水米未盡,醒來只略略喝了點米粥,便不再進食,整個人顯得虛弱而蒼白,唯獨那蒼冰色的眸子裡還帶着一絲銳利的光芒。
柯依達卻也心知,這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她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感傷,替他拉上被褥,聲音輕柔:“修格卿他們都在外面,陛下有什麼話,可以叫他們進來說。”
皇帝卻是搖了搖頭,他擡頭,看了一眼安瑟斯,緩緩地道:“你先出去,朕與你姑姑還有話說。”
安瑟斯微怔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寢殿裡便只剩下皇帝與柯依達兄妹二人。
皇帝倚在病榻上,氣力衰微,但是目光深沉,如水般緩緩流淌。
“該交代的朕之前也都交代了,儲位已定,朕身後之事也沒有什麼可爭議的。”他幽幽地道,“只是,有一句話,朕想問你。”
“柯依達……”他輕輕地喚她,“你恨我嗎?”
柯依達微微變色:“陛下?”
皇帝卻是收回目光,瞳眸放空,深遠寂寞。
“我有時候在想,你或許應該恨我。”他喚了自稱,聲音輕緩,“如果當年,你只是阿奎利亞斯家的小姐,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會不一樣?如果不是因爲我,你也不至於失去自己的愛人,又與自己的骨肉分離,至今孑然一身,孤獨寂寞……”
柯依達很久沒有說話。
她的思緒停留在很遙遠的時空裡。
過了很久,她方纔開口:“或許吧,可是,如果不是皇帝哥哥,我或許也不會有那樣的機會,執掌帝國重兵,滅冰族,定古格,雖然櫛風沐雨,艱苦卓絕,可是熱血畢竟沒有白灑,倘若我的生命之中,只有公主的錦衣玉食和安逸,而燒了那些轟轟烈烈的過往,或許也是無趣的吧……”
皇帝看着她,捕捉到其中某個久違的稱呼,眼底竟有了幾分溼意:“皇帝哥哥……你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叫我了……”
柯依達聽他這樣說,一時愣住,那些曾經的猜忌與怨憤,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
她的喉嚨裡禁不住哽咽,微微俯下身,伸出手去,握住他瘦削的手掌:“我不恨你,哥哥。”
她說完,眸中有淚,溫熱溼潤,砸在纖細的手背上。
皇帝的眼角溢出淚光,卻有欣慰的快意,點了點頭。
他深吸了口氣,道:“去把安瑟斯叫進來吧,我再囑咐他幾句。”
柯依達點點頭,收拾一下臉上的表情,站起身來,走出寢宮,安瑟斯與一衆臣僚皆在殿外候旨,見她出來,不約而同的擡起眼來,投來徵詢的眼神。
柯依達只是淡淡掃了他們一眼,只對安瑟斯道:“陛下找你,進去吧。”
安瑟斯點點頭,並沒有多什麼,隻身進了寢宮。
修格與埃森二人,看着他的背影,向柯依達投來詢問的目光:“公主……”
柯依達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沉重的陰影壓在衆人的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寢宮裡傳來安瑟斯的哭聲。
有侍從匆忙驚慌地過來稟報:“陛下……駕崩了!”
柯依達渾身劇顫,一個趔趄幾欲摔倒,亞伯特在軍官隊列中看得分明,一個箭步衝上去扶住她,她卻是顧不得,只兀自抓緊他的手,驀地回首,望向寢宮的方向,蒼色瞳裡淒厲沉鬱,兩行清淚緩緩地淌下臉頰。
身後,喪鐘已鳴。
帝國曆23年十月,第一任帝國皇帝波倫薩·亞格蘭逝世。
疾風皇帝在一片百廢待興之中登基爲帝,成功將舊王國從格里高利二世□□的沉痾中挽救出來,對內革除舊弊,打壓貴族門閥,推行新政,對外開疆擴土,北滅冰族,南定古格,統一了大陸大部分的疆土,一手開創了帝國數百年的基業。
他的一生,充滿了驚濤駭浪與鐵血金戈,也成爲帝國曆史上不可磨滅的印記。
同年十一月初,皇太子安瑟斯·亞格蘭在鷹隼宮正殿加冕爲帝。
彷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位剛剛出生便在柯依達公主的懷中接受三軍歡呼的皇子,在二十多年之後,終於成爲帝國第二任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