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河行省位於帝國東部腹地,原亞格蘭版圖的中部平原,第一水運大動脈恆川的支流藍河在這裡橫穿而過,行省便因此而得名。全省的農田灌溉、水路運輸也都仰仗這條水量充沛的河流,然而另一方面,每年春汛到來的時候,恆川水量暴漲充沛的河水涌入藍河將河面的水位不斷擡高,也成爲當地的一大困擾,每年的這一時間沿河加固堤壩使其免於被沖垮的危險已經是多年來一貫的做法。但今年暴雨似乎來得甚爲兇猛,一下子暴漲的洪流在一夜間便沖垮了堤壩,一路沿着地勢洶涌而下,沿河三百里的村莊城鎮都陷入一片汪洋之中。
二十年不遇的洪災,藍河的省督在遞往帝都的報告中這樣描述。
這位叫做迪特里希·羅納特的省督,幾個月前還是行政部民政處的次官,剛剛通過高級官員的選拔考試被派往藍河,正式就任藍河行省最高行政長官也就不到一個月時間,在還沒有完全熟悉藍河情況的時候便遭遇這樣的天災,實在是件倒黴透頂的事情。所幸的是,他在潰堤後不久迅速地啓動了應對洪災的緊急防禦機制,在極短的時間內啓動了泄洪系統,洪水在肆虐了十幾天之久終於漸次消退,但儘管如此,三千里富饒家園,業已成爲一片廢墟。迪特里希省督在呈個皇帝的報告書中不得不異常惶恐地爲自己的疏於防範而導致洪水潰堤所釀成災禍而再三請罪。
“今年春天的暴雨突如其來,迪特里希省督剛剛到任不熟悉情況,有所疏忽也是在所難免,但能夠在短時間內控制洪流走向,使更多的城鎮免於遭受洪災的肆虐,將災情控制在有限的範圍之內,下官認爲,還是應該給他一個彌補的機會。”行政部總長修格埃利斯公爵一大早便奔赴新領土,民政卿維利安達約瑟子爵對於前不久剛剛外放到藍河這位新晉官員依稀還存有良好的印象,對於剛剛到任便遭受洪災洗禮這樣事情,只能表示遺憾,“當務之急,還是要督令他全面做好受災地區的安撫救濟工作。”
“似乎這個迪特里希在行政部裡口碑不錯呀,維利安達卿。”皇帝波倫薩亞格蘭的臉色卻並不好看,“聽你們的意思,朕非但不能懲處,還要給他記上一功了。”
“下官不是這個意思。”聽出皇帝口氣裡不善的氣息,民政卿倒吸了口冷氣,“下官只是覺得,在這樣的情況能夠把災情控制在有限範圍之內,迪特里希省督已經不是容易了。眼下還是應該儘快準備救災的物資,至於追究責任,可以等到災區情況穩定之後再說。”
相同程度的洪災,處理得不當,情況會更爲糟糕,眼下的情形應該是不幸中的萬幸。
皇帝卻是寒這一張臉沉默了很久。
在場的臣僚,聰明如外務卿法貝倫雷諾等人,卻明顯感到了皇帝的不快。
“責令迪特里希羅納特省督全面負責災後重建和救助工作,民政處儘快救濟的物資運往藍河。另外,”隔了許久皇帝方纔擡起頭來,緩緩開口,“朕,要親自去一趟藍河。”
說罷,將手裡的報告書往桌上一甩,徑自出了書房。
一干大小臣僚被年輕的皇帝撇在書房裡很長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雖然是一場規模不大的水患,皇帝陛下卻要親自前往,實在是愛民如子啊!
溫潤儒雅的外務卿微微眯了眯眼睛,將目光投向侍立在門口的禁衛軍軍長費蘭皮瑟斯男爵,而後者只微蹙着眉避開了他探究的視線。
隨後,便立即跟上了皇帝的腳步。
彼時春寒依然料峭,早上清冷的風灌進敞開的領口,依稀有着一股沁骨的寒意。
費蘭亦步亦趨跟在年輕的皇帝身後,兩下都是沉默,只聽到錯落厚重的腳步聲。
“迪克、約塔、莫桑……”驀地,皇帝幽幽嘆了口氣,“費蘭。”
“是,陛下。”
“這次,朕是真的不知該如何向她交代了!”
沉沉一聲嘆息,重逾千鈞,費蘭止住腳步,擡頭看眼前一抹遠去的海藍色背影,頓覺濃濃的憂鬱鋪天蓋地而來。
維特、莫桑、白山、約塔……藍河沿岸受災的城鎮,沒記錯的話,他將那個初生嬰兒送去的地方,正是維特郡。
維特郡位於藍河沿岸,是本次潰堤受災最爲嚴重的地區之一,柯依達一行抵達這座小型城鎮時,洪水已經消退,藍河水泛着渾濁的顏色在陰霾的天空下靜靜的從城鎮中央流淌而過,平靜一如往昔。周遭富饒平和的村鎮卻已然是一片荒蕪,荒野間曝露着人和動物的屍體,有的已經因爲被水浸泡地太久而浮腫潰爛,破敗的草木散亂地倒在地上,一片蕭條的光景。
藍河省派出的救災隊伍在幾天已經到達這裡,支起臨時的帳篷,安置倖存下來的災民。
柯依達無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因而並沒有與當地的官員聯絡,只命令麾下神鷹軍影衛在最大範圍之內進行地毯式的搜索,終於幾天之後帶回一具已經浮腫的男性屍體。
“只找到大人的屍體,那麼孩子呢?”
“聽目擊的人說,洪水潰堤時這男人讓妻子抱着孩子坐在木盆裡逃生,可是沒有過多久就被浪頭捲走了。”
“然後呢?”
“下官等……尚未找到那對母子的下落。”
林格·弗洛亞微微低頭,避開主官的眼神,刻意斟酌着字句。
柯依達靜靜地打量眼前的男人,竭力維繫着尚且平穩的聲線,指尖卻已然有了微微的涼意。
“連屍體……”她似是已然考慮到了最壞的結果,“都沒有找到嗎?”
林格的肩頭微微一聳,很久沒有說話,低頭咬了咬牙,竟是掀了下衣襬單膝跪了下來:“下官無能,有負公主所託了!”
神鷹軍的副軍長深深地埋下頭去,沒有去看亦不看她此時的表情。
柯依達公主個性乖戾,做她的部下往往動輒得咎,即便身爲副軍長的林格亦不是沒有承受過她的凜冽的怒意,然而此時,她遠不是動怒。
林格此時,倒情願她將他痛罵一場,也遠比此刻一片死寂來的要好。
周遭的空氣變得僵硬而空洞,平白漫開悲愴的氣息,讓他近乎窒息而不敢動彈。
“公主!”
打破這片沉默的是赫爾嘉的驚呼,林格忙不迭地擡起頭來,眼前黑髮蒼瞳的女子已然倒在赫爾嘉的懷中,雙手死死扣住後者攙扶着她的手腕以便勉力支撐着頹然欲墜的身體,沒有哭泣,往日凜冽的雙瞳卻已然瀰漫厚重的悲傷和絕望,脆弱得不堪一擊。
萬馬軍中殺人不眨眼的弗洛亞家主不禁愴然,誰能想到這會是名震大陸的“修羅姬”柯依達·亞格蘭?
自卡諾·西澤爾大公仙去,即便眼睜睜看着呱呱墜地的孩子離自己而去,她亦不曾流露過這樣脆弱悲傷地神情。
林格不忍再看,只微微垂下眼瞼,心底卻是莫名的一悸。
“公主殿下……”
“不……林格,我不相信!”半晌,只聽她一字一句地道來。
“公主,雙瞳異色的孩子在整個大陸都是少有,神鷹軍的影衛已經派出幾百裡,甚至藍河省外沒有受災的地方也找過了……”
“林格!”她終於憤怒起來,“我忍受着骨肉分離的煎熬,走到這一步,就是爲了聽你告訴我這樣殘忍的消息嗎?誰允許你這樣做的!”
彷彿是傾盡了所有的力氣,女子的聲線變得嘶啞,赫爾嘉只覺手臂上一痛,回過神時已經被她狠狠地掙開。
“公主!”
火紅色頭髮的女副官急喊,柯依達卻彷彿是充耳未聞,只兀自推開房門,一路飛奔而出,拽過自己的坐騎,認蹬上馬,加上一鞭便衝了去。
彼時天色已晚,陰霾的天空沉沉壓下,將天與地之間擠壓地只剩下一道窄窄的灰色帶子,已經停了數日的雨又開始淅淅瀝瀝的下,斜飛的雨絲滲入衣領,帶着早春時間絲絲的涼意,滲入肌骨。
柯依達卻是渾然未決,打馬沿着藍河一路飛奔,束髮的絲帶不知何時已經滑落,滿頭的青絲在雨霧裡披散開來,馬蹄在黃土地上踏過,污濁的泥漿飛濺在空中,眼面前是滾滾奔流的藍河水,和地勢漸高的山頭,充斥着天地之間,看不到盡頭。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滾滾奔流的洪濤,兩年前她與卡諾在哈特市城下,掘開堤壩,引恆川之水沖刷冰族大營,亦是這樣的光景。
那時,十幾萬雪狼旗子弟盡數喪生於滾滾波濤之中。
而今,她卻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即便從不曾後悔當時的每一個決定,她也不得不懷疑,這是否是上蒼對於她造下殺孽的懲罰。
“水淹雪狼旗,屠殺冰族全境,馬踏古格,是我柯依達一人造下的殺孽,即便死後墮入地獄也由我一人承擔,爲什麼要奪走我身邊的人呢!”
峰迴路轉,腳下已是一片斷崖,坐下的戰馬長長嘶鳴,將她重重地摔下馬來,一口殷紅的血噴灑而出,染紅了黃色的土地。
“公主殿下!”
林格和赫爾嘉兩人一路緊隨,正要跟上來,卻被她狠狠地喝止:“退下,誰讓你們過來的!”
“殿下!”
赫爾嘉幾欲落淚,緊了緊腳步想要上前,林格卻是神情複雜地拉住她,默默搖了搖頭。
彼時雨勢漸大,豪雨如注,在天地間織起一道白花花的雨幕,柯依達仰起頭來,在雨水的沖刷之下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淚水,一任雨水與淚水一起交織着淌下臉頰。
菲尼克斯,母親來接你了,你回來啊……
周遭被茫茫的雨幕和嘩嘩的雨聲充斥,聽不見,也看不見。
她匍匐在地上痛哭,直到有人近前,硬生生將她從地上挽起按入自己的懷中。
她下意識地想要躲避,目光卻觸及那一抹熟悉的深藍,怔了片刻,終於不再掙扎,伏在那人的懷裡一任淚水洶涌肆虐。
有着海藍色憂鬱長髮的男子抱着懷中有着相似眉眼的女子擡起頭來,望着雨中飄渺的天際,神色愴然,只幽幽嘆了一聲:
“這下,你是真的要恨朕了……”
帝國曆1年3月初,藍河春汛爆發,洪水潰堤,受災面積波及沿河十三郡市,藍河省督迪特里希羅納特上表自請謝罪。行政部民政處在第一時間啓動救災應急機制,調集了大量的物資和人力前往藍河開展救濟和重建工作,皇帝波倫薩亞格蘭亦親臨巡視堤壩,督促救災工作的進展。所有的人員安置、物資救助、以及城鎮的重建工作在同年的4月終於有了眉目。
柯依達卻是大病了一場,似乎是因爲淋雨的緣故而感染了風寒,進而引發了咳血的症狀,似乎長久以來構築起的刀槍不入堤壩在在此刻徹底崩塌一般,整個人失去了所有的生機和求生的熱情,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醫官的診斷是憂思過度,導致心力憔悴,身體虛寒,日後也難免落下病根。
皇帝心知她這病的來由,沉默了很久,只吩咐醫官好好調養,大概過了將近一個月之久,方纔有了些許起色。
彼時已是4月中旬,災民的安置工作接近尾聲,而城鎮的重建也開始走上正軌,蕭條已久的藍河各市終於漸次找回了些許往日的生機。
“迪特里希卿向朕提議修築藍河水利,徹底杜絕恆川的水患。”
沿着河道朔源而上,腳下的藍河水奔流不息滾滾匯入恆川,擡眼是雨後出霽的天空,傍晚時分的斜陽將大片大片的雲朵染做緋紅。
柯依達的氣色已經漸好,時不時也外出走動,只是面色依然蒼白虛弱,聽得皇帝這般輕描淡寫的到來,也只是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陛下答應了?”
“他遞上來的計劃書很有可行性,朕已經叫行政部討論。”皇帝擡了擡頭,看看天邊的火燒雲,“從這次處理水患的情況看,迪特里希算是個不錯的人才。”
柯依達微微挑了挑嘴角:“都說他運氣不好,剛上任便攤上這個爛攤子,如今看來也未必。”
“失職就是失職,該罰還是要罰。”皇帝不以爲然,“撤掉省督的職務,讓他直接去負責藍河水利修築工程,正好可以磨磨性子,過兩年說不定還可以派上用場。”
如今的亞格蘭,百廢待興,軍人舞刀弄劍馳騁疆場的時代已經結束,農業、貿易、交通、水利各個方面的改革與建設亟待起步,觸類旁通的文官和技術型官員已然成爲皇帝網羅人才的重點。
柯依達心知肚明,卻沒有說話,只略略勾了勾脣角,停下腳步來,抱着雙臂,兀自望着天邊瑰麗的雲朵出了神。
“最近你似乎總是喜歡望着遠方發呆。”
皇帝靜靜地看她許久,道。
“旁人跟你說話都很少理會,就連朕,你也是愛答不理了。”他嘆息了一聲,邁步走近來,蒼冰色的眼睛定定地看她,“朕一直沒有問,如果不是這場天災,你是不是已經帶着那個孩子,遠走高飛,不再回來了?”
這女子的身子微微一顫,緩緩地迴轉身來,輕輕咬了下嘴脣,隔了很久,方纔緩緩地吐出幾個字:“對不起,皇帝哥哥。”
“你一開始就存的這個心思。”海藍色的碎髮垂到眼瞼裡,看不清蒼冰色的眼底究竟是怎樣的複雜神情,隔了很久才聽他略似挫敗的嘆息,不再說話。
震怒也好,悲哀也罷,如今已經失去了意義,他亦無從再去責備。
“柯依達。”這海藍色長髮青年仰起頭來,輕輕地喚她,走上來攬過她的肩頭,“你看我們腳下的這片大地,洪水沖塌了家園,但是我們還可以一點一點把它重建起來,種子還會發芽,稻穀還會豐收,只要人民還在,它就不會荒蕪下去。我們的馬蹄所及之處,亞格蘭帝國遼闊的疆域上,都是這樣的土地,那是我們的戰士、兄弟、愛人拋灑熱血,連屍骨都來不及掩埋的地方,如果生無可戀的話,就戀慕這片大地吧,帶着對親人伴侶的懷念,像戀慕着情人一樣愛着這片大地吧……”
他的聲音低沉,冥冥中卻有一股不知名的魔力,柯依達側眸望他略顯消瘦的側顏,然後聽他繼續緩緩的道來——
“唯獨這樣,我們纔會不至於太過孤獨。”
然後她的淚便落了下來。
年輕的皇帝牽起她的手來,並肩向着遠方緩緩地走去,身後夕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