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蜜柚(一)

纖瘦的手指執著圓潤的棋子落在棋盤上, 半晌不見眼前人有動作,慕瑤擡起頭,少年低頭望著棋盤,似乎在專注地思考。

她卻知道,這是走神了。

屈起指,叩了叩棋盤:「阿聲?」

慕聲無聲地回了神,應聲落子,黑白兩色優劣頓現。

「……」慕瑤低眼一望, 將已經拿起的棋子扔回了棋笥裡。

「阿聲, 」她平靜地望著他, 「你這樣讓我,不如不玩。」

慕聲眸中霎時帶上一絲慌亂:他讓棋向來不著痕跡,只不過剛纔跑了神, 冷不丁被喚, 走得明顯了些, 才讓阿姐看出端倪。

窗外是夜色,桌上的矮燈照著棋盤,光線單薄黯淡。長安酒肆, 小隔間清雅精緻,但終究不是家,少了幾分人氣, 連空氣中都漂浮著陌生的灰塵氣味。

客棧提供的棋子是上好的雲子, 觸手生涼, 他捏著光滑圓潤的白子的時候, 想起的是凌妙妙彎起眼睛笑的模樣:「這是雲子,色如嫩牙,白的像慕公子一樣。」

她閨房十幾盞高高低低的立燈,倒是應了她這個人,誇張鮮活的浪漫,她就坐在那片光暈中,偏安一隅,樂不思蜀。

他定了定神,手覆蓋在棋盤上,烏漆漆的眼睛從下往上看,帶著幾分討饒的味道:「再來一局,我好好下。」

慕瑤頓了頓,勉強地勾了勾嘴角。

這幾日,她的下頜越發消瘦,鎖骨凸出得幾乎鑽出衣領。他知道,因爲柳拂衣的缺席,慕瑤表面上若無其事,實際心裡不知道有多傷神。

這樣的阿姐,從小到大爹孃疼惜,他守護得那樣周全,卻偏偏爲了一個柳拂衣吃盡了苦頭……他眼裡漫過一絲冷意。

「阿聲,你怎麼下棋的?」慕瑤疑惑地望向他。

「阿姐,我們今次換個花樣,好不好?」他打起精神,「誰先連成五子一線,就算贏。」

「……」慕瑤皺眉盯著棋盤半晌,似乎不喜他孩子氣的提議,「這是什麼下法?」

他一頓,隨即耐心地擺著棋:「是五子棋。」

她執著棋子,無奈地笑了笑,旋即捏了捏眉心,顯得有些意興闌珊:「阿聲啊,你練術法若是也能花這樣的心思,我們慕家也不至於落到此種地步了。」

「……」慕聲的動作僵住。

*

他從慕瑤房間走出來時,臉上還帶著一絲茫然,還有滿心寒涼的疲倦。

房門裡透出慕瑤窈窕的影子,顯得單薄又寂寞。柳拂衣帶來的巨大空洞,他再多的陪伴,也不過杯水車薪,對她來說像是玩家家酒。

她的世界,他從來無法融入。同理,他也一向孤獨。

他走著,不受控制地踱到了隔壁房門口,敲了敲門。

半晌纔有人開門,露出凌妙妙頭髮凌亂的一張臉,見到是他,立即睜大眼睛:「不是說讓你安慰慕姐姐嗎?你找我幹嘛?」

她的門只開一條縫,將小臉伸出來堪堪一望,是抗拒的姿態。他忍不住用力抵住門,眼眸沉沉:「不能讓我進去嗎。」

「……」凌妙妙退了一步,滿臉無辜地把人放了進來,環視小房間一圈,屋裡簡潔得像後世標準間。

她被房間外的涼風吹得冷嗖嗖的,摩挲著手臂跟在慕聲後面:「跟你的房間長得一模一樣,有什麼好看的。」

慕聲瞥她一眼,走過去閉上了門,「你在睡覺嗎?」

女孩已經走到妝臺前,半彎著腰對著鏡子理頭髮,聞言一愣,有些底氣不足地答道:「……沒有。我……我就是在牀上看看書。」

「看書?」

她撩開帳子,從亂七八糟的被子底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眨巴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赧然地解釋:「外面太冷了,我就……我就蓋著被子看了。」

看到激動處,也就……在牀上簡單地打了幾個滾。

慕聲看她一眼,又望著她手裡那本封皮上沒字的冊子。

「哦,我發現一本特別好看的書。」凌妙妙滿臉興奮,「樓下小二借給我的。」

少年抽過來,一目十行地一翻,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你……」

凌妙妙滔滔不絕:「這本書就是講一個公子暗戀自己的教書先生,但是先生不斷袖抵死不從,然後公子就軟硬兼施,軟磨硬泡,死纏爛打,先生自殺了兩次都沒成功,也開始發現了自己對公子的感情,他們就突破沖沖阻礙在一起了……」

慕聲的黑眸閃了閃,卻是在專注地看她興奮得紅撲撲的臉:「然後呢?」

「沒然後了,我纔看到這兒。」凌妙妙臉上抑制不住的笑,「你喜不喜歡,我看完借你啊。」

「……好啊。」他依舊盯著她的臉。

「……」凌妙妙一頓,差點咬了舌頭。

剛纔她就是一時口快,哪個取向正常的男人會看這種書?本以爲他可以嫌惡地走開了,可是黑蓮花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她一時沒了詞,頓了頓,彎腰從桌子底下掏出個柚子,吃力地砸在了桌上,眼睛亮晶晶:「對了,我請你吃水果吧。」

剛好她一人吃不掉,還在發愁。

慕聲的語氣有些古怪:「這也是樓下小二給的?」

「是呀。」她拿匕首劃開一道,鼓著腮幫子開始吃力地剝柚子。

「書,水果……」他的語氣愈發薄涼,「他怎麼不送我呢?」少年冰涼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無端有種危險的壓迫感。

凌妙妙剝得滿頭大汗,完全沒有看到他的臉色,只覺得他的問題問得奇怪,沒好氣道:「我自己掏錢買的,你要是掏錢,他也幫你買水果。」她煩躁地撒了手,將柚子擱在桌上,朝他一滾,揉了揉痠痛的手腕,「累死了,你剝一會兒。」

慕聲沉默地接過剝了一半的柚子,從懷裡拿出一把匕首,「嗤」地插進柚子皮裡,右手拉著皮,旋即嗤嗤嗤幾下,輕巧地將果肉剔了出來,那柚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又快又狠地剝皮抽筋了。

凌妙妙看得一愣一愣,他的動作卻不停,將柚子掰成了單瓣的,還接著往兩邊撕開薄薄的皮兒,捲起來託著,將整齊飽滿的果肉遞到她嘴邊。

清香驟然襲來,凌妙妙低著頭,呆住了。

「不是說要我剝嗎?」少年的聲音低而平淡,語氣出離耐心。

臉蛋驟然有些發熱,她沒好意思低頭咬,躊躇了半晌,拿手接住了,說話都有些磕絆:「剝、剝剝外面那層就可以了。」

她有一點隱隱的感覺,他最近變得有點奇怪。

按理說此時正是柳拂衣撇下慕瑤不顧,姐姐傷心脆弱的關鍵時期,原著裡慕聲已經開始主動爭取姐姐了……可是眼前,她的攻略對象還在一瓣一瓣地替她剝柚子……

「哎……好了好了。」妙妙抓住他的手腕,「別剝了,小心手疼。」

他沒有動,任她握著,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上,「我沒用手,用的是刀。」

凌妙妙尷尬地撒開手,飛快地往嘴裡塞了一瓣柚子。

柚子清甜而汁水飽滿,令人心情愉悅,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她含含糊糊地問:「慕姐姐還好嗎?」

慕聲纖長的睫毛低垂,彎了彎脣角,露出坦然的自嘲微笑:「阿姐素來不聽我勸。」

「那你……勸我唄。」凌妙妙滿臉同情,托腮瞅著他,語氣特別真誠,「我聽你勸。」

慕聲待了一瞬,旋即道:「勸什麼?」

「無論柳大哥娶了慕姐姐,還是娶了帝姬,我都不高興。」她撇了撇嘴,恨恨道,「不高興死了。」

「……」

「勸吧。」她眨眨眼。

少年的臉色幾番變化,許久,才幹幹道,「那你換個人喜歡吧。」

凌妙妙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我應該喜歡誰?」

「……」

他覺得這段對話有些熟悉。當時在涇陽坡李府,坐在他的牀上,女孩滿眼醉意,憐惜地捧著他的臉,他冷靜地問:「我應該喜歡誰?」

「喜歡我呀,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

他睨著她,心裡百轉千回,半晌才冷冷答:「總歸不是柳拂衣。」

「子期,你該不會是這樣勸人的吧?」凌妙妙滿臉失望,「難怪勸不動慕姐姐了,這也太直接了。安慰人也要講究語言藝術的……」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她哪裡知道,面對阿姐時的舌燦蓮花,在她這裡,全都使不出來,心裡又幹又澀,說多錯多。

凌妙妙邊說邊吃,吃得累了,遞他一瓣柚子:「你怎麼不吃?」見他半晌不接,直接拿起來抵在他脣邊,「嚐嚐唄。」

他頓了一下,乖乖地張嘴將柚子吃了下去。水果冰涼而甘甜,吃完了,她又耐心地喂他一塊。

他乾脆刻意不伸手了。

凌妙妙無知無覺,邊喂邊趁機教育:「慕姐姐多可憐呀,柳大哥不在,她只有你一個弟弟了,你不陪她,誰來陪她?」

「你和阿姐不是也玩得很好嗎,你怎麼不勸?」

「我……我哪像你,我又不知道慕姐姐喜歡什麼,也不太清楚怎麼討她的歡心。」

她說話有些心虛。

原著寫到主角團回長安,柳拂衣缺席,慕瑤黯然傷神,黑化慕聲意欲取而代之,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向姐姐自陳身份,表白心跡。

狼人自爆,還能討得了好?慕瑤無法接受撕掉面具的弟弟,甚至對身邊蟄伏僞裝了這樣一個低劣的人感到崩潰和噁心,矛盾激化,姐弟二人從此決裂,黑蓮花徹底黑化,搖身一變,徹底晉升爲後期的反派角色。

按照現在的劇情發展,他未必一定黑化,可決裂和矛盾看來不可避免。

對一個長年暗戀的人來說,倘若不被當面拒絕,就不會徹底斷了念想,藏在心裡,就總覺得還有希望。

所以,這段日子,她非但沒有阻撓,反而刻意促成慕聲與慕瑤的單獨相處。她從心裡希望他能邁過這個坎兒,只有他決絕地邁過了慕瑤這段歷史,她纔能有勇氣面對嶄新的他。

只是,看著黑蓮花像貓兒一樣乖巧地吃她喂的水果,潤澤的眸中難掩失意和疲倦,她心裡又有些愧疚,彷彿爲了自己的私心,做了傷害他的事似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如何討阿姐歡心。」

少年的聲音漸低,「無論我怎麼做,她都不會開心。」

「那你就再接再厲……」

「只因爲那個人是我。」

凌妙妙微蹙眉頭,一塊柚子猛然塞進他嘴裡,阻止了他後面的話。

「太好了,一點也沒浪費。」她樂不可支地擦去手上的汁水,慢吞吞地將柚子皮攏在一處。

「……」覺察到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臉上,她才隨意道,「你不要總是這樣自貶嘛,你哪裡不好了……」

她屈起手指比劃了一下,杏子眼裡帶著笑意,「是比柳大哥差那麼一點點,但也沒你說的那麼差,慕姐姐很喜歡你的,我能看出來。」

「是嗎?」他垂下眸子,復又擡起眼來望著她,低聲重複了一遍,「我……沒有不好……」

凌妙妙傻乎乎地笑了:「你怎麼跟小孩學說話似的呢。」

「……」

梆子聲隱約傳來,凌妙妙走到窗邊往外看,鉤子似的月亮掛在樹梢。

她伸了個懶腰:「都這麼晚了,快回去睡覺吧。」

已經很晚了嗎?他站起身來,望著她的背影,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失落,漫成了海。

凌妙妙已經毫不留戀地把他往門外推了:「就在隔壁,我就不送你了,快去快去……」

夜燈單薄纖弱,微光如豆。

少年一人站在房間裡,環顧四周,捲起帳子的牀榻,圈椅,黑褐小桌,和桌上插瓶的乾花……正如她所說,房間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可是又截然不同……沒有她的氣息,便是蕭索如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