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一諾直接回的家。
推開熟悉的院子的門,家裡已經擠擠挨挨站滿了鄉鄰,那只有死人才會出現的盛況。
鄉下的長輩說,張子,你總算回來了,快點。
小七和小恐在他家裡。
他直接走進去,迷茫的尋找着,希望能夠突然看到老人笑着從房裡走出來。可是沒有。小七迎了出來,對他道,大哥,在這邊。
在老人的廂房裡,一諾分開衆人徑直走到牀頭。
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
老人看到他,臉上有了笑容,原來迷離的眼裡也有了亮光。
媽,我回來了。
他淚如雨下,握着老人的手,泣不成聲。
他真是太不孝了,上次見到,還是在徐州市的醫院,說好了過年回,可是一走又是兩年。直到老人到了今天這一步。明明知道她年紀大,明明知道得的是癌症。他卻仍是不肯回來。
不是不肯回,而是不能回,一事無成,回來能做什麼。他從小想給她的東西,他到現在都沒有拿到手,叫他如何回來面對她?可是他不明白,老人並不需要這些東西。
媽,對不起。
他跟她道歉。心裡是這樣的痛。
老人卻搖搖頭,看着他,笑道,如月呢,你們兩個不是在一起嗎。
她——她要慢點回。我在廣州,她在長沙。
臨時編織着謊言,希望老人能夠安心。
老人點點頭。握着他的手。已經不想多說話,再多的話多說了也沒用。她現在不想說,她要等如月來.更新最快.可是生命由不得她作主。一個小時後。她突然睜不開眼睛,說不出話。然而還是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手在不停的揮舞着,有人說,張子,你媽還想握一下你的手。
一諾把手放在她地手上,哽咽道。媽,我在這。老人安靜了一會,又鬆開,繼續揮舞着。一諾知道她是在等什麼。她等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來。心裡愧疚着,只得在一邊低了頭流淚。
如月卻趕了回來。風塵僕僕的推開院門,衆人看到她都鬆了口氣,笑道,來了來了。
如月,快點。你媽就在等你。還好,趕上了最後一面。如月找不到地方,還是小七突然出來。帶着她往這邊走來。一諾愣在那裡,他沒想到她會來。
看到熟悉地小小的人走過來。還懷疑是夢中。小七帶着她衝到老人牀頭。老人還有氣息。眼睛睜不開,卻一直揮着手在尋找着什麼。
如月走過去。伏在她地牀頭,含着淚叫聲媽,老人才安靜,伸出手握着她的手,靜靜的握了一陣,然後把她放在一諾的手心裡。
嘴脣動着,卻再也說不清楚話,沒人聽得見。眼淚大股大股的涌出來。她還有多少話要說啊,她還有多少牽掛多少不放心。可是說不出來了說不出來了,老天在最後時刻連最後地機會也沒有給她,她一直等着如月,就要告訴他們兩個的啊。一定要囑託,她才能安心走的。可是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來。
孩子,家裡的地,地裡的白楊樹,這院子,這房子,家裡的存摺,都是你們的。你們要好好相愛。
所有的這些,她都說不出來了,她也看不到了。最後的意識裡,是他們地樣子,只能靠回憶來想起。
她看不到了,可是知道他們回來了,都在她身邊,最後她也安心了。卻是這樣捨不得,還沒看到他們生孩子。在淚水中死去。
一諾突然痛哭,發出聲來,像北風呼嘯,如月轉過身去,含着淚看着他,突然一把抱着他。
一諾好可憐。他真的好可憐。
爲什麼這麼可憐的人,卻不能過得好一點呢。他卻沒有任何反應。若是以往,倘若她主動抱他,他肯定會笑着,一把把她抱着離開地面,像哄一個孩子一樣,抱着在屋子裡走着。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任何反應。
她鬆開手來,用手扶着他,想看到他到底怎麼了,可是他卻彷彿變了一個人,整個人好像沒有了靈魂,只剩下一個行屍走肉。他曾經九歲就患過自閉證,如今等於是重犯了。眼睛當然能看到如月,可是突然就絕瞭望,失去了說話地。
靈堂裡的人慢慢少了,小七看到他們兩個,想着大嫂也許能夠安慰到大哥,便對其它人小聲低語着,我們出去吧,讓他們單獨在一起。衆人點着頭,跟着出去。
屋子裡只剩下他們。老人依然躺在那裡,不過已經是長眠了,一諾如個木雕一般,跪在那裡,一動不動。如月伴在他旁邊。房間裡亮着燈,暗暗地黃色地光,照在牆壁上。雖然是白天,可是依然昏暗暗的一片。
如月看着一諾,對他道,一諾,你怎麼啦?你說話呀。
他卻依然沒有說話,他地眼睛明明是看着她的,可是眼神卻彷彿直接穿過她的身體,望到後面去,那後面也彷彿不再是牆壁,而是千里無人煙的大荒漠一般。她突然感到害怕,第一次失了主心骨。她的男人,從來不曾這樣絕望過。反覆的輕聲的懇求,希望他能說話,對她笑一下,可是他依然全無反應。到最後她也絕瞭望,只得跪在那裡,對着老人流淚。
還是小恐進來,看到他們兩個都還在那裡傻傻的跪着,連忙叫了小七進來。她扶起如月,小七和學鋒扶起大哥。
小恐道,大嫂,你們兩個今天剛回來,先回房歇着吧。又回頭對小七和學鋒道,你們兩個送大哥回房,我扶着大嫂。
他們兩個點點頭。如月和一諾被送回到他們自已的房裡。如月倒了水,給一諾洗臉和腳。
這房子還是他們結婚時的新房。櫃子裡的大紅被面還在,她從櫃裡裡取了出來,在牀上重新鋪好。大紅雙喜字也還貼在窗上,她走時,沒有拿走的紅襪子,紅手套,紅內衣,紅鞋子,老人都整整齊齊的放在衣櫃和鞋架上。這個地方,依然保持着他們走時的樣子,結婚時買的紅色的檯燈,依然光鮮亮麗。如月一時間有點錯覺,好像這兩年的時光並沒有過去,她們明明還是昨天結的婚成的家。只有回頭看到恍惚的一諾,她才清醒過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之所以這個房間沒有變,是老人對他們的愛和思念,讓它保持着原來的模樣。
在臉盆裡倒了水,把毛巾浸溼,熱騰騰的擰上來,給他洗臉。他也沒有反應,任着她給他擦臉。
手拿着毛巾,撫到他的臉上去,她才意識到,她是多麼對不起這個男人,在一起五年,她何曾爲他做過什麼,一直都是他在爲她付出。而她,到了最後,卻只是一味的向他索取。
這世上哪有不要回報的愛啊。可是到了最後,最絕望的時候,他甚至都不忍心責備她。
眼裡涌出了淚,給他擦着臉,手再次觸摸到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睫毛再也沒有像一隻蝴蝶的翅膀那樣顫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