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四節 暗誘

沒有親身體驗過痛苦的人,很難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孫湛算是真正體會到了。就在自己身邊,那些最優秀的年輕人,他們對自己無比忠誠,他們自己視作親生子侄,彼此之間的關係遠遠不是“心腹”之類詞語就能詮釋。他們就這樣死了,那種痛苦簡直撕心裂肺,自己寧願用任何東西與其交換。可是……太晚了。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你們不該死在那裡。究竟是誰,是誰於的?”

孫湛老淚縱橫,他雙手死死抓住桌子邊緣,整個身體趴在桌面上,痛苦的號叫聲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盪着。

這問題很有些多餘。以孫湛的能力,只要稍微冷靜下來,其實不難猜到其中的關聯。他把葉向陽等人安排到uu步兵師的意圖很明顯,奪人權力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會遭到詬病。對手會不遺餘力拼死反擊,在這種你死我活的爭奪過程中,殺人只是普通平常的事情。

號哭與尖叫持續了很久。坐在外面的秘書當然不會明白孫湛內心的痛苦。她一直覺得提心吊膽,聽到辦公室裡不斷傳來東西被重重砸碎,如野獸般的嚎叫,還有各種說不出具體來源,卻很是令人恐懼的聲響。她不明白,在那扇緊閉的房門背後,究竟上演着什麼樣的悲劇?秘書並不關心真實劇情,只是戰戰兢兢地默默祈禱着,千萬不要讓自己成爲其中的某個角色。

孫湛的大腦被悲情與仇恨充斥着,思維漸漸變得緩慢。然而,主觀意識卻沒有受到影響。他抹掉淚水,用顫抖於枯的手指點開電腦屏幕,輸入一串長長的密碼,像瘋子一樣在繁雜信息中搜尋自己需要的部分。

按照正常程序,涉及軍人的所有案件,必須經由軍法部門負責處理。空軍方面只是出於對葉向陽等死者的身份緣故,才把拍攝到的監控畫面傳送給孫湛。這起突發事件已經被列入軍法總部的首要處理排程。距離事發地點最近的u步兵師也派出專人,對現場環境進行勘察,尋找能夠成爲線索的蛛絲馬跡。

這不過是場面上的舉動罷了。孫湛身爲行政總部部長,自然很清楚這些動作究竟能夠發揮多大效果?現在是戰爭期間,死個人就跟死只螞蟻差不多,不要說是葉向陽之類的校官,就算自己這種高級將官被人殺害,軍法部門同樣要根據情況,對涉案人員進行取證調查。

這些所謂的措施其實根本就不需要。即便查出兇手,軍法部門也不會直接將其處死,而是收押監禁,發往前線,充入格鬥部隊。如果兇手是手握重兵的高級軍官,處置方法也會隨之變化。要麼降級降職,要麼開出軍籍。總而言之,每一個軍官的背後,多多少少都有着對應的背景。和平時期的官僚羣體作風,現在仍然能夠發揮效果。畢竟誰也不知道自己某天會犯錯?下級軍官什麼時候會獲得晉升一躍成爲自己的上級?

孫湛就是這種萎靡風氣的受益者。他曾經保護過很多本該接受降職之類懲罰的軍官,那些人對他自然投桃報李,心腹圈子也隨之擴大。這種骯髒的習慣一旦被大多數人認同,就很難清除。想要真正對殺人者進行報復,就必須趕在軍法部門得出結論前找到目標。否則,那傢伙即便被抓住,也不一定會被判處死刑。

屏幕上顯示的信息條目多達數萬。所有這些,都是孫湛輸入兇案發生前四十八小時以內,在兇案現場周邊地區發生的大小事務記錄。其中包括鄰近部隊的哨卡人員更換、出操、訓練等一系列信息。按照相關條例,此類事務必須按時輸入電腦,通過衛星聯網,從軍部方面進行審覈。得益於大型電腦強大的運算能力,這些信息會在短時間內被分類儲存,成爲隨時可供調用的資料。

以孫湛的權限,自然可以調閱查找。他根本不需要什麼所謂的證據。他很清楚,自己的對手就那麼幾個。袁家、趙志凱、王啓年……如果分類再細化,更具體一些,uu步兵師現任指揮官莊羽夜也脫不了關係。如果以#域爲基礎,分析面繼續擴大,那麼遠在新貴陽方向的蘇浩也可以列入其中。

查找分類是一件繁瑣辛苦的工作,孫湛卻並不覺得疲勞。他比任何時候都要精力充沛,眼睛長時間盯着屏幕也不覺得發酸。在仇恨與憤怒的支配下,大腦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很快從繁雜的信息中挑選出自己需要的部分,按照時間先後排列,將字體放大,顯示在屏幕中央。

條目一:昨天中午十二點零九分,空軍預警機發現一支三輛軍用越野車組成的車隊,沿着舊公路,自新貴陽基地出發,駛往吉首方向。由於沒有收到任何對應記錄,監控機組立即電令該車隊表明身份和意圖。經查,那是第十一獨立部隊派往uu步兵師的聯絡員,想要尋求食品和醫藥等物資援助。

條目二:昨天下午一點三十七分,五架來自新烏魯木齊方向的重型軍用運輸機,在東南第二戰區降落。記錄顯示,那是北方戰線緊急調運至該戰區的精密科研儀器。然而,在機場上傳的監控畫面當中,這些運輸機沒有卸下集裝箱,而是從機艙裡走出一隊隊荷槍實彈的軍人。以當時拍攝的人員數量計算,剛好與飛機的最大裝載運力吻合。

條目三:昨天凌晨四點二十二分,uu步兵師進行了一次緊急越野訓按照該師指揮官莊羽夜在兩週前上報的訓+劃,這次夜間集合原本應該在下週執行。但由於氣象部門測定該地區在規定時段有大規模降雨,所以只能將計劃提前。

類似的條目林林總總還有二十餘項。與排列在最前面這三條相比,其它條目大多在時間上顯得與事實不符,或者內容方面的可關注度不夠。

看着屏幕上的這些文字,孫湛揉了揉皺紋密集的眼角,嘆了口氣,陷入沉

三項條目,分別對應着蘇浩、袁家、莊羽夜。從時間上判斷,他們都有涉嫌兇案的可能,有充足的動機和理由,也有恰到好處的時機。

思慮良久,孫湛擡起手,把第三條目從屏幕上劃掉。

他見過莊羽夜————那是一個老成持重的軍官,爲人和藹,對待日常事務嚴肅認真。自己派葉向陽擔任uu沛行政部長的意圖,莊羽夜應該非常清楚。可他從未提出抗議或表示反對,也很少與葉向陽發生直接衝突。近段時間,因爲集中力量對付蘇浩的緣故,葉向陽沒有在uu沛內部展開更多的動作,控制力和影響力沒有任何變化。從正常角度分析,莊羽夜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下手。因此,他雖然有機會和可能殺人,卻是三個人當中嫌疑最小的。

看着條目一和條目二,孫湛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煩躁。

如果推斷沒有錯誤,兇手應該就是蘇浩和袁志成其中之一。事實上,就算沒有葉向陽等人被殺這件事,孫湛一樣要集中精力對付他們。蘇浩與自己之間的仇怨夠多的了,他甚至殺掉了我唯一的侄子。袁志成則是行政部滲透作戰部隊的最大障礙。那個該死的老雜種手裡已經攥住大把的權力,卻仍然不準別人沾染半分。你媽的,憑什麼所有好處都得歸你?老子卻連湯都不能喝一口?

無論蘇浩還是袁志成,對付誰都不容易。孫湛雖然掌握了幾支作戰部隊的控制權,卻無法將其從前線調開,更談不上穿越戰區,開赴西南圍攻新貴陽之類的事情。遠的不說,趙志凱和軍部委員會就不會同意。那幫老傢伙的觀點從病毒爆發前就保持一致,口口聲聲說是集中力量對付變異生物,嚴禁各個部隊之間相互攻矸,盡最大可能避免內耗。可實際上,鬼才知道他們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從病毒爆發的那一刻,孫湛就知道,這個國家其實已經完蛋了。事實上,全世界所有國家都一樣,再也沒有所謂的政府。將軍率軍獨立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事實,缺少了法律和社會框架,野心被無限放大。當然,人類的共同敵人仍然還是病毒,是盤踞在廢棄城市裡的變異生物。然而只要佔據了基地市,擁有武裝力量,任何人都能成爲割據勢力的領主。

孫湛一直不明白這究竟是爲什麼。趙志凱和王啓年,還有軍委會的其他幾個人,無疑是知情者。但他們從不對外公佈消息,很多問題在孫湛看來都顯得神神秘秘。有些時候,孫湛甚至認爲趙志凱打算另立政權核心,像古人那樣登基成爲皇帝。

這種事情完全有可能成爲現實。沒有更高的權力機構監管,民衆的權限差不多已經被壓制到歷史最低點,他們大概永遠不可能參與政治,宣傳機構也完全爲個人服務。這其實就是獨裁的預兆,砸爛民主,重歸皇權的開始。

收起混亂的思緒,孫湛仰靠在椅子上,在腦子裡迅速閃掠着所有可供利用的信息記錄。

沉默了很久,他終於再次點開屏幕,以高級權限密碼接通遠程聯絡。很快,屏幕上出現了71集團軍參謀長陳彥霖中將的身影。

“呵呵老陳,好久不見了。最近怎麼樣?”

孫湛在笑,臉上卻沒有笑容。

對於突如其來的通訊,陳彥霖顯得很驚訝。他從未料到通訊對方竟然是孫湛。作爲集團軍參謀長,陳彥霖當然知道行政總部部長的名字,可兩個人從未有過交集,更談不上孫湛說的什麼“好久不見”。這種突兀怪異的感覺,就像偏遠地區的某個地級縣長、區長,忽然接到國家主席的電話,無比親密的聲稱“有時間我們一起去釣魚”一樣古怪。

從中將到上將,差別僅僅只是一級。然而在身份和待遇等方面,卻是天差地別。

長久以來,孫湛的拉攏對象都是軍事主官。他只看重有能力,有實力的年輕人。倒不是說他對年過半百的老軍官沒有什麼興趣,而是相比年輕人,那些老人的想法更多,心思更復雜。他們考慮問題更加全面,輕易不會被簡單的條件允諾吸引。他們看過太多,經歷和經驗都很豐富,其中很多人已經很難再有升遷的機會,加上本身已經擁有將軍的高位,當然不如普通尉官、校官容易拉攏。

陳彥霖已經是集團軍參謀長,官拜中將。再往上,就是集團軍司令和上將。這種優厚的條件,即便是孫湛自己也不可能答應。如果真有這樣的位置,他寧願安排給自己的親信,也絕對不會便宜別人。

對於孫湛在這方面的想法,陳彥霖多少知道一些。因此,他對來自行政部長的通訊很是意外,也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老陳,別那麼奇怪,我也就是隨便找你聊聊,沒有別的意思。”

孫湛臉上絲毫看不到悲傷和痛苦,淚水早已晾於,暗淡的光線和特殊的視覺,使他看上去與平常沒什麼分別。帶着善意和藹的微笑,言談舉止符合上位者的身份與氣度。

“新成都那邊的氣候怎麼樣?還能適應嗎?熱不熱?”

“對於平民的安置問題,你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

“你身體怎麼樣?強化藥劑對體質的改造效果應該不錯吧?呵呵看你紅光滿面的樣子,真是越活越年輕了……”

兩個人都在寒暄,孫湛選擇的話題很普通,都是同事見面時候最常用的語調。他刻意消除着兩個人的等級關係,使陳彥霖忘記了彼此職務的高低,加上都是老人,在年齡和某些事物上的共同愛好,半小時後,原本生硬尷尬的談話氣氛,已經變得頗爲親密。

陳彥霖對孫湛的變化有些莫名其妙,他謹守着說話的分寸,儘量不讓對方從話語中找出可供利用的把柄。很快,他發現這種擔憂根本就是多餘的。孫渣毫無敵意,也沒有任何值得顧慮的成份。也許,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是因爲在京一號基地待久了,無聊和困頓之下,才隨便找了個人來打發時間。

孫湛扶了扶鼻樑上略微下滑的老花眼鏡,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

“最近,東部前線連續幾次戰鬥,我們傷亡很大,補充兵一直數量不足。倒不是說下面的人在這個問題上敷衍了事,而是我們自身的訓機制有問題。照我的看法,新兵訓練週期實在太久了,應該再縮短一些。實在不行的話,還可以把平民拉上戰場,通過實戰選擇倖存者進行補充。你覺得怎麼樣?”

這問題差不多是老生常談,從去年到今年,軍部歷次會議上都會被人提起。陳彥霖不明白孫湛的目的何在,只能哼哼哈哈應付着,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嘴裡發出“嗯”、“哦”、“啊”、“唔”等含糊不清的字句。

孫湛對此不置可否。他繼續以平淡的口吻說:“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其實還是應該把駐紮在各地的部隊輪換駐防,對東部和北部戰線分別展開進攻。很多作戰部隊主官都提出,分區域駐守的做法並不公平。人口密集的城市大多在沿海東部地區,駐紮在這邊的部隊傷亡慘重。從開戰至今,半數以上部隊戰亡率已經超過百分之八十,從師長到士兵,幾乎輪換了一遍。反過頭來看看其它戰區,真的讓人覺得心理不平衡,很難接受。”

“這種說法過於就事論事了。”

陳彥霖顯然不贊同孫湛的理念:“71集團軍也沒有閒着,每一座廢棄城市裡都有變異生物,我們的戰鬥強度和壓力也不小。成都歷來就是西南地區的重要城市,我們每天都在戰鬥,下面的士兵都很勇敢。在這個問題上,無論前線還是後方都一樣,到處都有傷亡。”

“是啊很多人戰死了,能夠活下來都很幸運。”

孫湛頗爲感慨地點了點頭,說:“有時候想想,我也很想去前線好好打一仗。強化藥劑只能改造體質,但並不意味着增加壽命。在有限的日子裡,我們都得儘量發揮自己的作用啊”

不等陳彥霖回答,孫湛又繼續道:“我已經跟軍部委員會打過報告。其實我的要求並不高,行政部長之類的頭銜並不重要。如果可能,我願意指揮一個軍,甚至是一個師。我只想在有生之年儘量發揮餘熱,死得有意義,不那麼遺憾。”

最後這句話,似乎觸動了陳彥霖心中的某根弦。他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認真地問:“那麼,軍部方面是怎麼答覆的?”

“還不是老生常談。”

孫湛一邊苦笑着搖頭,一邊仔細注視着陳彥霖臉上的每一絲變化:“作戰部隊都有各自的主官,想要填補位置,就必須等現有的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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