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橇的速度很快,根據蘇浩的目測,平均時速大約爲七十公里左右。即便是這樣,二十二小隊從清晨出發,直至黃昏,纔在一個背風的山凹裡紮營。
到處都是枯死的樹枝,只需要花費力氣,很容易就能得到足夠的柴火。這裡有一大塊外凸的山岩,還有一幢用巨大原木搭建的屋子。跟着其他隊員走進去的時候,蘇浩發現地板上有很多裂縫,甚至能夠看見枯死的草莖。
“這屋子已經存在了很久。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是誰修建的。也許是比我們更早來到這裡的僱傭兵,或者是在荒野上流浪的獵人。平時很少有人來這兒,我們也只是暫時當做中途休息站。從木葉鎮外出的僱傭兵,基本上都會在這裡過夜。你也看到了,這裡的木頭很爛,其實屋頂已經反覆修過好幾次,牆壁也加固了不少。這個地方沒有主人,但誰也不希望這幢屋子隨隨便便垮塌。在野外的人,都希望晚上能有個避風擋雨的地方。大家都會盡力維護,以後的人也會用到它。”
中年男肯森是小隊裡年紀最大的成員,也是公認的隊長。當他背對着蘇浩發出這番感慨的時候,賴利就站在旁邊竊竊私語。
肯森是二十二小隊的元老。賴利、何東、維摩爾都是後來相繼加入的成員。這也差不多就是僱傭兵之間地位的認可方式。有資格成爲隊長的人,不是經驗豐富,就是戰鬥力強悍。誰也不會想要一個軟蛋當自己的頭兒,就算他不能打,至少要在經驗方面擁有令人心悅誠服的資本。
晚飯很簡單,肉凍煮沸就變成了肉湯,殘湯剩飯加上足夠的水,再次加熱,每條雪橇狗都得到了一份。它們很滿足,吃飽以後就蜷縮在木屋角落裡休息。在這裡,人類和狗永遠都是朋友,誰也不會嫌棄誰,相擁而眠也覺得溫暖。
僱傭兵們抽籤排出值班表,何東站第一班崗。他扛着突擊步槍走到外面,賴利和維摩爾打着哈欠鑽進了睡袋,肯森和蘇浩卻沒有睡意,兩個人坐在火堆前,慢慢聊着天。
“看你的樣子,很像是貴族。呵呵別誤會,這可不是故意貶低你的說法。我見過很多像你這樣英俊的年輕人,他們要麼是家世出身不錯,要麼就是高等學府畢業,沒人會願意像我們這樣在荒野上找飯吃。”
“哦在你看來,貴族和平民的區別很大嗎?”
“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僱傭兵和貴族的區別很大。我們身上又髒又臭,衣服只注重實用性,從不考慮美觀之類的問題。貴族則完全不同。他們很喜歡黑暗世界那邊流出來的漂亮鎧甲,那東西雖然防護性不錯,但貴族們更注重眼睛看到的,卻往往忽視了鎧甲的真正用途。”
蘇浩從上衣口袋裡摸出香菸,分了一根過去,饒有興趣地問:“那麼你呢?你也想要成爲貴族?”
肯森接過香菸,從火堆裡隨手拿起一截炭火,把煙點燃,吸了一口,目光在煙霧籠罩下顯得有些迷離:“誰不想過安靜平和的生活?可是有什麼辦法?這個世界總有窮人和富人之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口袋裡總是沒錢,這種狀況從我爺爺那一輩就開始了。他是個酒鬼,我父親也是個酒鬼。兩個人脾氣出奇的像,喝醉以後,不是打女人和孩子,就是去外面跟別人賭錢。小時候我不懂事,不知道媽媽被賣掉意味着什麼。我哭鬧的時候,父親總是餵我幾口酒,把我灌醉,然後扔到牀上去自己睡覺。我的酒癮就是這麼被灌出來的。那時候我兩歲,或者三歲。”
“第一次知道貴族和平民之間的概念,是在我七歲那年。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應該是和我差不多同歲吧很於淨,穿得也不錯,頭髮卷卷的,笑起來的樣子非常好看。託了我那個酒鬼父親的福,我一直在貧民窟裡晃盪,雖然吃的東西不多,有些營養不良,拳頭卻很硬,很能打。在那附近,沒有孩子是我的對手。說起來好笑,“權力”這種東西從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初步概念。那女孩似乎是某個男爵小姐,我從未跟她說過話,只是隔着很多人,遠遠地看着。那時候她總是衝着我笑,衝着我吐舌頭……你相信愛情嗎?我也不知道這種東西是否真的存在。可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很喜歡她。”
“愛情”兩個字,使蘇浩心臟沒來由的一陣緊縮。他本能地轉過身,看了看坐在旁邊的隊長肯森。
這個皮膚黝黑的中年人臉上佈滿了皺紋,外表要比實際年齡看上去更加顯老。夾住香菸的手指關節粗大,佈滿了老繭,嘴脣有些於裂,頭髮稀少,甚至露出了禿頂。他出神地盯着搖晃的火焰,眼睛裡流露出迷惘,還有對過去歲月的追憶。
“小孩子的想法永遠都要比成年人。換句話說,其實就是衝動。”
肯森噴出一大口煙霧,淡淡地說:“我和她之間不可能有什麼結果。她完全是出於禮貌纔會對我微笑。我也是直到後來,晚上偷空悄悄溜進她的房間,才知道這是事情真相。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從未考慮過後果,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已經睡着了,突然醒來,看見我站在牀前,想要開口喊叫,卻被我用手捂住了嘴。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爲什麼,忽然有種想要徹底佔有她的慾望。一個七歲大的孩子強姦了一個小女孩,這種事情說出去恐怕沒幾個人會相信。然而它真的發生了。她拼命掙扎,我死死捂住她的嘴。到了最後,她不再動彈,我也是爽過以後才發現她已經死了。”
蘇浩有些不寒而慄,挪動身子朝火堆靠近了些。
“很可怕不是嗎?”
肯森的笑容很是慘淡:“我跑掉了,卻忘記這個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監控系統。人們抓住了我的父親,那個醉鬼被抓的時候酒還沒有醒,稀裡糊塗就被貴族砍掉了腦袋。警察在街上到處搜尋,我在下水道里躲了好幾天,沿着排水口逃到另外一個城市。後面的故事就變得簡單,七歲孩子與十七歲年輕人在相貌上區別很大,我回去過一次,人們仍然記得那件事情,卻沒人認識我。我很想去她的墳前看看,擺上一束鮮花,卻最終什麼也沒有做。”
沉默了幾秒鐘,蘇浩淡淡地問:“然後,你就變成了僱傭兵?”
肯特的香菸已經抽完。他把菸頭扔進火堆,看着那縷突然躥升起來的火苗,平靜地點了點頭:“這是我唯一的出路。也許你不會相信,我曾經有過離開木葉鎮,重新回到帝國內域生活的機會,我沒有接受,放棄了……怎麼說呢只有在這裡,我纔有贖罪的感覺,認爲是一種解脫。”
蘇浩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價肯特的過去。也許,只有在這種孤寂寒冷的環境裡,他纔會偶爾吐露心聲。在“過去”這個問題上,恐怕誰也不會比誰於淨。即便是蘇浩自己,手上也沾染了太多的血。
肯特往火堆里加了幾塊木柴,火焰變得更加旺盛,溫度卻沒有因此提升多少。也許是光線過於強烈的緣故,蘇浩忽然發現對面屋角的雪橇狗睜開了眼睛,仰起頭,朝着房門方向不停的張望。
“噠噠噠噠————”
屋外,同時響起了刺耳的槍聲,還有何東聲嘶力竭的喊叫。
“它們來了,是狼人都出來幫忙,都出來啊”
周圍頓時變得嘈雜,蘇浩抓起武器迅速衝了出去。賴利和維摩爾差不多同時鑽出睡袋,拿起擺在旁邊的步槍,肯特的反應要比他們更快,衝出木屋的同時,已經瞄準了遠處雪地上一個瘋狂接近的黑影,用力扣動了扳機。
衝出屋子的瞬間,蘇浩感覺有大團冷空氣撲面而來,整個人頓時爲之一醒,頭腦也變得清明。
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着荒野,小木屋裡的火焰是唯一光線來源。儘管如此,蘇浩還是憑藉散發開的思維意識觸角,“看”到了茫茫雪原上十幾個正朝這邊跑動的影子。
那是一種狼頭人身的可怕怪物。思維意識像薄膜一樣包裹住它們全身,蘇浩“看到”了狼人尖利的獠牙,高大強壯的身體,它們體表覆蓋着厚密的毛,足以抵擋嚴寒,腿部肌肉特別發達,能夠長距離跳躍,奔跑速度遠遠超過人類。這些兇狠殘暴的黑暗生物善於隱匿氣息,它們從蘇浩的思維搜索範圍之外就開始發動攻擊。如果不是過於專注傾聽肯特的故事,蘇浩肯定要比何東更早發現它們。
狂風暴雨般的槍聲,在黑暗夜空裡傳得很遠。何東已經更換了第二個彈匣,依託木屋外面的岩石,朝不斷接近的狼人猛射。槍口噴吐出耀眼的火舌,子彈迎面撞上爲首狼人的身體,它被當場打得倒飛出去,鮮血橫灑,嘴裡發出心有不甘的慘嚎,夜空中迅速瀰漫開濃烈的硝煙氣息。
蘇浩一秒鐘也沒有拖延,迅速完成了從瞄準到射擊的全過程。肯特的射擊在黑夜環境下命中率幾乎等於零,他立刻發現了自己的短板,嘴裡一邊發出讓賴利和維摩爾佔據有利地形的命令,一邊抓起揹包,飛快拿出拋射器,在粗大的管口塞進一枚燃燒棒,左手用力扯掉引燃繩,右手隨即扣動扳機,在黑沉沉的夜空下,劃出一道醒目的淡紅色痕跡
這是熟悉野外作戰的經驗之一。沒有引導光源輔助,就談不上什麼遠程火力壓制,甚至就連近距離射擊也覺得困難。燃燒棒可以在雪地裡維持很長一段時間,雖然光線籠罩的區域不大,總比什麼也看不見的好。
就在燃燒棒落地的瞬間,蘇浩手中的狙擊步槍也爆發出劇烈轟鳴。賴利和維摩爾本能朝着射擊方向看去,一頭面目猙獰的狼人應聲而倒,肩膀以上的部分轟然爆開,炸出一片燦爛的血肉之花。
“這就對了,我就知道不會看錯人。”
賴利趴在岩石後面,朝着第二枚燃燒棒落下的位置開槍射擊,嘴裡不斷髮出亢奮無比,且帶有詛咒性質的叫罵:“蘇浩纔是我們最需要的狙擊手,你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回去以後我會幫你做滿滿一箱子彈。殺光這些骯髒的黑暗雜種,老子會讓它們嚐嚐偷襲的後果。來吧我的狗已經餓了,它們會非常喜歡有新鮮的狼肉做夜宵”
狼人接近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它們很快發現了蘇浩在射程方面的優勢,進而在雪地上迅速分散,藉助岩石和樹木作爲掩護。大約三分鐘後,蘇浩剛剛開槍射殺第九頭狼人,它們已經衝進了僱傭兵的射擊位置。
何東的哨位由幾塊岩石圍攏而成。一頭狼人趁他更換彈匣的機會,咆哮着衝過來,巨大的爪子迎面拍下。何東根本來不及完成舉槍射擊的動作,索性掄起槍托,朝着近在咫尺的狼人腦袋猛砸。撞擊之下,狼人的額頭當即皮肉綻開,鮮血直流,何東的左肩卻被撕下一大塊肉,露出森森白骨。
劇烈的疼痛使他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蘇浩來不及多想,把剛剛納入瞄準鏡的目標放過,轉身對準抱住何東就要亂咬的狼人迅速射擊。“蓬”的一聲炸響,狼人整個上身都被炸爛,猙獰兇殘的狼頭歪朝一邊,無力的歪倒。
還有五頭黑暗生物。
在這個距離,狙擊步槍已經難以適用。蘇浩扔下槍,反手抽出背在身後的獵刀,朝着距離最近的狼人撲去。鋒利的刀刃在雪原和火光下顯得異常刺眼,以異常迅猛的速度將狼人頭部分成兩半。那張恐怖的面孔痛苦得扭曲在一起,爪子已經擡高,卻沒有力氣按照預定軌跡下落,只能頹然落下,跟隨失去控制的身體重重摔在雪地上不斷抽搐。
兩頭狼人同時撲向肯森,他舉槍射翻了一頭,卻被另外一頭迎面撞上胸口。那股力量異常強大,彷彿之間碾壓過來的金屬粉碎機。肯森聽見自己胸腔傳來清脆的骨裂聲,巨大的衝擊力把他狠狠推進了樹林。肯森感覺自己完全是麻木的,卻聽見自己嘴裡發出痛苦的尖叫,看到狼人張開滿是獠牙的大嘴,朝着自己脖頸咬過來。
沒有牙齒刺破皮膚的感覺,蘇浩就像離弦的弩箭,朝着這邊筆直奔來。他在空中伸手抓住狼人後背的鬃毛,將它從肯森面前狠狠拽拉開,當獵刀狂野的白光從眼前一閃而過,肯森看到狼人的整個頭蓋骨都被削飛。這頭巨大可怕的生物頓時雙眼發直,兩隻爪子緊緊抱住腦漿四濺的頭部,在雪地上來來回回踉蹌着,嘴裡發出令人恐懼的狂嚎。足足過了近半分鐘,才終於失去平衡,被一塊凸出地面的岩石絆倒,再也無法爬起。
小木屋裡的平靜被徹底打破。
何東與肯森被搬進來,放在距離火堆近,也是最暖和的位置。儘管如此,他們卻依然感覺很冷,身體一直在抽搐,牙齒髮出“得得”的撞擊。
維摩爾用力撕開一個急救包,用繃帶把何東肩膀上的傷口牢牢裹住。旁邊,賴利也是用同樣的辦法爲肯森進行處理。爲了緩解疼痛,每個人又打了一針止痛劑。然而情況並沒有得到緩解,尤其是肯森,一直在不停的咳嗽,嘴裡涌出很多粘液和血水,其中夾雜着破碎的內臟和肉塊。
“他的整個胸廓都碎了。”
維摩爾面色陰沉,憂慮地看着臉色蒼白的肯森:“應該是斷裂的肋骨插進了肺部,我們只能進行簡單的包紮,處理這樣的傷口,必須進行開胸手術。只有回到鎮上才能救他的命。”
賴利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何東的血也隨着這動作被擦抹開來。賴利用力抽了抽鼻子,喘息着,聲音充滿痛苦:“從這裡到木葉鎮至少要走一天,肯森撐不了那麼久。我見過這種傷勢,拉爾文和蔣晨都是這樣死的。他們連兩個鐘頭都沒能堅持下來。雪橇太顛簸了,骨頭碎片會扎進心臟,他只會死得更快。”
維摩爾的年紀與肯森相仿,他沒有回答,神情顯得彷徨而悲痛。肯森胸口不斷有血滲出來,維摩爾顫抖着不斷用棉花堵上去,很快被浸透。肯森的意識已經變得模糊,不斷喃喃着說冷,維摩爾從身上脫下大衣,蓋在他的身上。
他能做的只有這些。賴利所說的也是實話。與其在路上顛婆,讓肯森承受更大的痛苦,不如就讓他呆在這裡,漸漸失去意識。
至少,這裡有火,很溫暖。對於即將死去的人,再也沒有比這更加奢侈的事情。
蘇浩的眼睛一直注視着賴利和維摩爾。
僱傭兵之間的感情非常真摯,絲毫沒有作僞的成分。
“也許,我可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