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們的公司恰好被一個在國外比較有名的購物連鎖公司看中,其老闆很讚歎我們——其實是讚歎我——能用如此簡陋的材料烹製出這麼多美味佳餚,就下了一個驚人的訂單,大體意思是,他日後在中國各城市開建的每個購物中心都會配備一個知味軒連鎖店,要把它做成像吉野家、塔克鍾一樣的世界名快餐。這對我們這個分公司來說,就等於每年多出了幾千萬。我們錢部長又順理成章且理直氣壯地領了上頭髮下的效益獎金五十萬,接着每個月再給我提個兩三百塊,並認爲這是對我的天大恩賜,我應該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再接再厲,作爲他的搖錢樹和金蛋雞流盡最後一滴血。但他同時又變了面孔惡狠狠地警告我說:“別想私下跟別的公司簽訂‘陰合同’,沒有公司你再‘本事’也是個賣盒飯的,如果你膽敢置公司利益於不顧,而去滿足自己的私利,可不要忘了我們公司以前是怎麼起家的,小心你脖頸上的那塊肉。”
我聽了發了一陣呆,對呀,我倒真純潔,你不提醒我,我還真想不出這招呢。但我也不會這麼幹,你真是小人之心,我有做人的原則,不會輕易跳槽的。
又扯遠了。其實我要說的不是這些,只是這次的市場拓展着實大大提升了知味軒的競爭力,有可能使其成爲一個名副其實的國際品牌。灌漿包以“實地調研”爲名,打算越洋去那家美國購物公司考察,可實地卻選在了夏威夷,反正在他看來,那也是美國的地盤,實際上是帶着這羣王子公主們去公費旅遊。他們雖然不喜歡我,也只能而且必須帶上我去,不然人家對方要是突然來了興致要求我們員工現場露一手,我要是不在現場公司就會出大丑。你也應該能想象得到,一個名牌餐飲部門的辦公室內,只有一個會做美食,剩下的人除了會泡方便麪以外全部都搞“理論研究”,這是當今很正常的現狀,而那些終日辛苦工作在一線真正爲知味軒做出巨大貢獻的臨時工們,每個月的工資尚不到六百
。
雖然我鄙夷公款出遊,但聽說要去夏威夷,不禁欣喜若狂。要知道,同事們大多有錢有勢,滿世界逛是很正常的開銷。而我,我連北京都沒有去過,我長這麼大隻去過省城濱都這麼一個所謂的大城市,這對我而言真是太難得的機會了。
乾隆集團能做到這麼大,上層自然都不是庸碌的決策者,他們其實是刻意裝傻,去放縱這些顯貴的子女,顯出很重視的樣子,甚至還撥出一筆不菲所謂“調研費”,還給我們造了一批“知味軒”文化衫,讓我們——其實是他們——玩個痛快。於是我們兩個科室,一共十二個人,就帶着黃帽子搖着小旗子出發了。
我是頭一回坐飛機,扳着指頭算起來,連火車也沒做過幾回,還都是硬臥,只不過我性格冷漠,而且有些神經衰弱,也沒精力上竄下跳,表達我對處女航的驚喜。我的其他同事坐飛機更是家常便飯,沒什麼特殊反應。到了一個叫尼豪島的地方,然後和後面來的兩個白人旅行團組成了大約四十人的臨時組合團隊,一起租用了一架私人的紅色小飛機,向夏威夷大島飛去。
本來,這一切都在正常的生活之中,可直到韭菜優雅地端起黑咖啡要喝的時候,半杯咖啡液體劇烈地潑濺出來,我才發覺有些不對勁。從現在開始,你們聽到的將不在常理範圍之內,我再次強調一遍,我只負責說,是否繼續往下看是正拿着這本筆記的你的事情。
唯一的一位空姐忙面帶微笑解釋道:“諸位不要驚慌,剛纔可能是遭遇‘鳥撞’了,這種機率非常低,就算真的發生也很少有能對飛機造成嚴重傷害的,那……”
她忽然瞠目結舌,面如死灰,美豔的笑容轉瞬間變爲了驚恐萬狀。我第一個反應過來,順着其目光猛然回頭一瞥!這是什麼玩藝?我看到窗外一條大約五米長、甚至更長的柔軟肉片正在唿扇着,呈灰黑色並帶有枯紅的斑點。看到那東西的第一反應,就覺得那分明是某種軟骨鮃鰈類的扁平魚鰭,還沒等我繼續猜下去,那東西已經露出了大半面目,足有二十多米,像深水中的大電鰩,在其腹部下放正醞釀着極不穩定的、冰藍色的電光。大家也都忍不住回頭,婦女們的尖叫聲都此起彼伏。
對啊,就算它是魚類,並且就算真的會放電,上岸都困難,又怎麼會出現在幾千米的高空?可這決不是我的幻覺,不可能飛機上幾十個人都同時產生了集體幻覺。難道有一種我們不知道的、會飛翔在萬里雲層中的帶電巨魚,隱藏在電閃雷鳴的雨夜,造成多起機毀人亡的慘痛空難?
須臾之際,那怪物緩緩地靠向這邊,我們這纔看清了它的大小,幾乎等同於一條成年的鬚鯨
!尤其是那兩條扁翼,緩緩扇動厚重如山,顯現出排江倒海的雄渾氣勢。如果在激烈的雨夜,攝影愛好者也許會把它看作飛碟一類的不明飛行物,由於近在咫尺,恐懼爲視覺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強勁衝擊力,在那一瞬我驀然感到難以言喻的絕望。
我不敢斷定這世上絕沒有超自然現象,但我本人是不害怕血淋淋、披頭散髮的女鬼的,我最害怕的就是深海或者深淵裡的巨獸:大王烏賊、大海蛇、巨鱷等等……我曾不止一次地猛見過自己處在一面面高大如山的玻璃前,玻璃只是某個無法形容之大的容器其中一個側面,裡面裝滿了深不可測的水。我常夢到那水突然劇烈翻騰,一條碩大無朋的身軀浮動着,隨即高高地昂起頭,然後緩緩地逼下來,靠近玻璃底層的我。我能夠感到那個卡車大小的腦袋佈滿了醜陋無比的毒肉瘤,一雙邪光四射的巨眼向下直勾勾地盯着,一張深不見底的巨口猛然突出濃濃的、環繞着霧氣的液體,鋒利的牙齒如同一排排倒插着的利刃。日後我也找人解過夢,他們的說法大體一致,就是認爲我對社會充滿了未知的恐懼,感到自己在他人面前渺小可憐,充滿自卑。
當我重新看到夢中才出現的怪物正環繞着雷電無限接近我時,自卑竟然與恐懼一樣強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經。這究竟是什麼東西,滿飛機的人其實並不關心,大家都只想知道,它是否要接近飛機並把我們打下來——這對它而言應該輕而易舉。
果然,現實生活比荒誕的電視劇情多出了一份真實的殘酷,那怪物沒有戲劇化地離開,而是真要衝過來了。只見它的腹部漸漸腫脹起來,然後形成了一個誇張的透明半球形,並緩緩向前面推動,直到嘴邊。那怪物鼓起了嘴,這一瞬間如同快要蹦跳起來的蛤蟆,“砰”地一聲,朝我們所在的方向噴出一團藍色的光球,光芒奪目,疾射而來。
儘管大家膚色各異,語言也不通,但都不約而同地狂叫起來,艙內一片混亂。我心裡一驚:這是不是科教節目裡說的球狀閃電?可那節目裡面並沒說它是這樣形成的啊!是被空中巨魚吐出來的?雖然當時情況十萬火急,我仍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瀕死之前在飛機上刻字講明墜機的原因,飛機在幾百年後被挖出,而這些刻字卻成了又一個未解之謎,一個險些失傳的黑色神話。
接下來是什麼?我只記得劇烈的震動,好像地球都在顫抖,旋即眼前一片白光,將我的五感逐漸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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