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地堡回到廳堂,那羣綿山雲峰寺的僧人們一個個悲不自勝,慟哭不止。星華子見到羅公遠,黯然神傷道:“羅大人!請跟我來,現場已被保護起來……您一定要爲摘星堡,爲天下武林作主,除掉那禍害江湖的寧娶風!”說到此處,已然泣不成聲。
羅公遠輕聲道:“你是說……這次是……”
律佛道宣已然看破十萬光明世界,無傷無喜,只淡然合什道:“玄渡師侄……已然圓寂了。”
羅公遠毫無表情,只僵硬地命令道:“請帶我去瞧瞧屍首。”
一推門,見又是與大前夜相同的手法,玄渡的頭顱也不見所蹤,脖頸割斷處染着大片的血液。羅公遠示意段志城將隨身攜帶的工具箱拿來戴上手套,驗了驗屍,接着很誇張地四下嗅嗅,一直嗅到段志城的衣服上,罵道:“好臭好臭!你簡直比屍體還臭啊!”
段志城受了奚落,面紅耳赤,羅公遠仍舊嘴上不停:“快說!你幾天沒洗澡了?”
段志城見他居然問出這般毫不相干的問題,只覺太過無禮取鬧,但又轉念一尋思,羅公遠是自己上司,怎能不答,若是有所忤逆,他在朝中衆多大員面前張嘴一提,莫說烏紗,便是命也搭上了,只得硬着頭皮回覆道:“有……有三天了。”
羅公遠接茬道:“就是嘛!你比屍體還臭,而且三天沒洗澡,那屍體只能是在三天之內死亡的。”
星華子哀於玄渡之死,痛楚之下又見羅公遠無恥胡鬧,不由怒道:“瞎子也能看出來,玄渡師兄是剛剛纔死的!誰不知他死於三天之內!羅少俠,你這般幸災樂禍,是何道理?”
羅公遠嘻嘻一笑道:“你確定你的玄渡師兄是剛剛死去的?可我爲何卻完全不能贊同你的意見?這屍體的屍斑呈片狀分佈,屍僵大部分出現,時值盛夏,屍體手腳皮膚泡軟膨脹,呈白色皺縮狀,若現於手掌、腳掌處,死亡時間便是兩個時辰,但你們看,這白色皺縮狀明明現於手背、腳背處,由此可見,屍體已經死亡兩日了。”衆人見此,欽佩莫名,便是段志城這般斷案高手,亦深深爲之折服。
他右手一撥箱中手術刀,颼颼生風,迅速劃開死者肚皮,那刀並不鋒利,但在他使來,便是一把無堅不摧,可比“沉碧”的聖器,血濺過後,衆人一一捂住鼻口,幾近嘔吐,羅公遠又笑道:“大夥快去吃晚飯罷,莫要餓着。”旋即用力一扯,一坨血色模糊的肉腸被殘酷地拉出,除了段志城與熊祿久睹此等場面,已是司空見慣,視若罔聞,其餘衆豪傑雖過着刀口tian血的生涯,卻也沒見過如此凌虐屍首的行爲,毛骨悚然,狂吐不已,而李十二孃與蘇怡然雖是江湖上的成名俠女,卻畢竟膽量小於男子,駭怕得幾近昏厥。
羅公遠得意洋洋地問段志城:“我可是很看好你的,說說你的看法?”段志城細細一瞧,福至心靈,按捺不住成功的喜悅,忙道:“依屬下之見,屍體腹中只有少量食物進入細腸(十二指腸),可見是飯後半個時辰左右死亡的。而現下晚飯時段剛到,照理來講,死者的腹中應殘存青菜頭粗皮,海帶皮等諸如此類的硬質殘留物,亦就是午飯後兩到三個時辰死亡,方纔合情合理。”
羅公遠可愛地笑着嘉許道:“你真聰明呀。”未待段志城笑着享受誇讚,便用力擰了一下他的鼻子,罵道:“簡直是無可救藥的廢物!你用得着生搬硬套那麼麻煩嗎?你看這是什麼?”他一把抓起腸中的肉末,紛紛散落,道:“你的玄渡大師吃肉嗎?”
星華子一驚,起身道:“玄渡大師乃佛門中人,居然吃肉,當真讓貧道大失所望……”
羅公遠毫不客氣地訓斥道:“你跟你師父玄魄道長一樣抱殘守缺,長着猩猩的大腦!非要我說得再明白些麼?死者壓根便不是玄渡,而是另有其人!”
宿春海與高景浣皆叫道:“不可能!”武恆軒不敢太過得罪羅公遠,只是怯生生地道:“可……死者穿着玄渡大師的袈裟,並且在玄渡大師的房中被殺……”
羅公遠擡起“玄渡”的手掌,說道:“看看他的食指第二指節,並未有木魚杆磨擦的痕跡,更無念珠壓過的印跡,這是和尚的手嗎?你們憑什麼只靠相同的衣衫,便將一具斷頭的無名屍體說成是玄渡?要我解釋給你們聽嗎?那是因爲在這之前,有一個人是被相同的殺人手法害死的,那就是範北鳴!試想,若是兇手真的慣於獵頭,那盈琛師太被毒殺至死又該怎麼說?兇手正是利用你們這種‘習慣式’的心理,達到如此效果。第一具無頭屍體是真的範北鳴,因爲他有親生兒子,完全能辯認得出,而第二具屍體被同樣斬下頭顱,卻未必是玄渡的屍首,但你們的思維已被轉到另一種模式,只是在爲死者的被害而悲傷,併爲下一步自身的處境而惶惶不可終日,以致於失去了本來完全能夠正確判斷的可能。你們現在聽明白了麼?”
道宣不禁動容道:“那羅施主所說的這招‘移花接木’,是誰人所使?這具屍體不是玄渡師侄,又能是誰的呢?而那真正的玄渡師侄,又是死是活?”
羅公遠搖搖食指,道:“先不急。我想說明一下,且不論這死者是誰,死者被害的第一現場,並非這裡,而是在太行禁地的地道深處洞內。關於這一點,太行弟子杜長空還有段志城、熊祿皆可作證。但他們也看到了,在那個所謂的第一現場,也同樣沒有打鬥痕跡。由此可見,兇手與被害者的關係非同一般,習武之人天性警覺高於常人,若只是單單相互認識那麼簡單的話,恐怕也不夠存有將命門破綻直接賣給對方的莫大信任。”
羅公遠又起身,對目瞠口呆的羣雄道:“再說說那個殺害範北鳴的兇手,他的武功雖可躋身江湖一流好手之列,但若較之他的輕功,那便相形見絀了。便是我追趕他,亦費了一些氣力,他拼命逃逸,就是爲了掩蓋真實身份,但因這樣行爲而暴露的輕身功夫,卻恰好出賣了他。這般驚世駭俗的輕功,天下唯有一個人……”
段志城驚呼道:“獨孤……還?”
羅公遠吡牙一笑道:“答對!他亦是昔年參與律佛道宣與景教殷寒對決的一員。當年在場的人,多半已死,剩餘的,我試着數一下,便是獨孤還、範北鳴、宿春海、星華子和玄渡。當年你們的師父或是你們本人,派遣兇手夜間想襲擊殷寒,卻被寧娶風擊退。這五人裡的其中一人或數人,便下毒殺害了殷寒。二十年後的今日,他又用相同的方法害死了盈琛師太。他想掩蓋罪行,以寧娶風爲幌,讓你們把矛頭全部指向他,而他棲身暗處,等待時機把你們一個一個全部殺掉。”
羣雄皆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宿青海啐道:“你別危言聳聽,信口雌黃!”
羅公遠不睬他,又道:“咱們再具體說說這下毒害人之法。此毒雖非尋常毒藥,不然亦不會瞬間將內力極強者致死,但也不是獨步天下,最多也不過是毒性極強的孔雀膽或者鶴頂紅。關鍵在於下毒手法的技巧性。我曾經主動要求在殷寒當年曾經住過的房中過夜,因爲我知道,中土人士很講究生死輪迴的,死者生前所住的房間,不論吉凶,都依風俗不再去動它分毫,只欠打掃一番,便可恢復二十年前的原始樣貌,只不過死者已然遠去。”他一招手,蘇怡然不顧一旁範韻橫眉豎眼的不滿神情,默默將一張小木桌遞到羅公遠面前。
羅公遠笑道:“這便是在殷寒房中發現的小木桌,當年殷寒關節久有疾患,又偶感風寒,便被送回房中,還將飲食一併送入房間。盛晚飯的,便是這張小木桌了。”他又一伸手,二丈之外的另一飯桌桌腿吱吱作響,緩緩吸了過來。衆人親眼見識了這樣一手隔空取物的擒龍功,均是撟舌難下,魂不守舍。羅公遠輕鬆地舉着兩張木桌,將桌面對準衆人平視的目光,不疾不徐問道:“諸位,你們仔細瞧瞧,這兩張桌子的表面有何相同之處?”
星華子湊上前端詳少頃一捊長鬚,語氣很肯定地說道:“這木桌皆是北方紅木所造……”羅公遠一把推開,厭惡地說道:“大哥,相比你而言我跟牛說話更投機些,你還是去吃晚飯吧。”他又揚了揚桌子,衆人赫然發現兩張桌子的表面,皆有一隻清晰的掌印,入木三分!只不過兩隻掌印的輪廓又迥然不同,一個粗獷寬大,一個纖細修頎,是一男一女不同的掌印。
羅公遠道:“道宣大師曾給我們進過一個故事,說幾十年前的景佛決,殷寒姍姍來遲,程立雪掌門惱怒不已,猛擊下桌面,將桌面擊出一隻掌形印跡。而盈琛師太在四日之前,亦因羅某的言語而激怒,一掌擊在桌面上。接下來又有相同的事情發生。這張被程立雪擊中的桌子,被刻意盛上酒飯,端到殷寒的房間,殷寒過於勞頓,亦未待就餐或是上牀就寢,便趴上桌上熟睡過去。而盈琛師太亦是這般,由於過於激憤,伏在桌面昏沉過去。然而奇怪的是,殷寒吃了幾口飯,次日便死掉,盈琛師太功力稍遜,半日便死,可盈琛師太並沒有吃飯!可見這並非飯食的原因。難道說是這木桌有神奇魔力,只不過多一個掌印,而人只要伏在上面,就會被毒死?”
一道閃電劈空,裂過漫漫長夜,雷聲大譁,衆豪傑在這展現人性的審判之光的映照下,面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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