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一個破舊的窩棚旁邊,一個穿着苗裝的女人坐在門口休息,身上一身汗水和一身塵土,看來是剛從地裡回來,她的身邊坐着幾個小娃,都穿着苗家自己織的衣服,同樣的髒,就像灰堆裡扒出的小豆豆。
我彎着腰進了她家的屋子,詢問她家生活的情況,她叫楊小記,三十七歲的女人在我們家鄉正當是青春年華,而三十七歲的她就顯得很蒼老了,臉上滿是風雨摧擊過後的滄桑。
因爲長期從事高強度的體力勞動,營養條件和醫療衛生條件又差,因此這裡的人都顯得非常蒼老,單從外貌上來看,遠遠超過他們的真實年齡。
她家有兩個老人,老公叫張迎財,比她還小五歲,下面還有四個小孩,三女一男,大的是個女孩,已經十二歲了,卻從未上過學,只有老二張小東(男孩)在讀二年級,家裡只是種了一點玉米和一點點稻穀,全年勉強夠吃。
我看到她家裡掛着一個葡萄糖的輸液瓶,便問她是不是有醫生來過這裡幫她家人治病,她告訴我,是她前不久病了,到文東街去配了一瓶液體回來輸的,花了三十塊錢,因爲騎馬嶺沒有醫療診所,如果寨子裡有人生病了,就去文東街配點藥回來,或者乾脆就硬熬着。
由於沒有醫生在場,我真擔心他們這種自助式的醫療會不會出現藥物過敏之類的事,那就相當危險了,由於自然條件和經濟的限制,他們的生命就像野地裡的草芥一樣,聽天由命。很多人不幸早逝,正如一首詩所說的那樣:“人見白頭嗔,我見白頭喜。多少少年亡,不到白頭死。”
因此這裡的寡婦和孤兒的比例相當高,而當地死一個人就像死了一隻雞或是一隻鴨一樣司空見慣,我在這裡痛苦地感受到生命價值之輕。
辭過楊小記一家後,我們到了桃小貴的家,因爲他是一個殘疾人,家庭缺失主心骨,那就更不像一個家了,房子是小小的窩棚,幾塊竹片架在一起就算是牀了,牀上是幾塊破布,既作被子,又作牀單,因爲很多勞動他無法做,所以他的女人王小該出去幹農活去了,他則在家帶孩子和乾點家務。
家裡有四個孩子,二男二女,大的叫桃小鴨,是個男孩,十一歲了,因爲沒有錢,所以沒法上學,只是在山後的江邊種了一點玉米,收成只夠吃五個月左右的糧食,缺糧的時候,就把家裡養的豬和雞等拿出去賣了,有時出外幫工賺點錢,以換來大米。
特區政府在去年給他們家發過一點糧食,面對這個貧窮的家庭,他也顯得非常無奈,只能天天雙眼望天,熬一天是一天。
從桃小貴家出來,有一戶人家的草棚上曬着十多個冬瓜,一個男人抱着一個小娃站在房前,看到我們的到來,他放下小娃,熱情地邀請我們到他家去坐。
這個男人叫王順,51歲,他的老婆熊小庵在外面幹農活還沒有回來,他的兒子王召林今年二十五歲了,娶了個媳婦王小大,生有一子一女。
王順還有一個女兒叫王小雙,今年十四歲,現在在讀三年級,還有一個兒子王小良,七歲,沒有入學,家裡種了一點旱稻和玉米,沒有水田,自家打的糧食只夠吃八個月左右,其餘就靠幫工和養點豬、雞,以換點錢來買大米吃。
看看他家裡,也是一樣的貧窮,一樣的破爛,我給了他一包煙和一些糖果,便告別了他,桃小貴告訴我,在王順家旁邊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孤身一人,還得上山去種地,我們到她家的時候,她上山幹活去了,只有拴在家門口的那一條兇惡的狗在拒絕我們的接近。
到了王小崩的家,王小崩正在鋸木頭,看到我們來了,他放下手裡正在做着的木工活,打開家門,邀請我們坐。
王小崩今年三十七歲,媳婦張小梭三十六歲,生有二男二女,最大的是個男孩,叫王小進,16歲了,沒有進過學校門,大女兒王小香14歲,也沒有讀過書,只有二兒子王靜雲在讀四年級,還有一個女兒王小懷,今年十歲了,也沒有讀書。
王小崩家裡有一點水田,種了一點水稻,還有一點山地種了玉米,收成下來也只夠吃上四個月,我到他家的時候,正是他們家的糧荒時期,他正在爲糊那幾張口而發愁。
據他說,沒糧食吃的時候,便會把家裡養的豬和雞賣了,再加上幫工賺點錢,以便把日子混下去,如果家裡有人生病了,根本就不會去治,也沒錢去治,那就只好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了。
從王小崩家裡出來之後,我便要去剛進寨時看到的那個標緻的小姑娘家看看,因爲在這貧困的山寨裡,只有她的那身衣服還算鮮亮。
桃小貴便帶着我爬上一個小山坡,就到了她的家,已經舂好米的她正在織苗服,看到我們來了之後,她顯得很害羞,抱着手裡的東西便要開溜,桃小貴叫住了她,她只好低着頭含羞答答地過來了。
她的名字叫楊小該,今年17歲,沒有讀過書,是家裡的老三,她的父親便是果團小學的校長,叫楊小林,今年42歲,是個文盲,這裡的校長跟我們平時接觸的校長是兩回事,他們只是掛上一個校長的職務,除了負責掌管學校經濟和發放老師工資之外,並不參與學校教學活動,其目的僅僅是促成學校工作能夠正常開展下去。
楊小林的老婆也是大苗族人,今年44歲,也是個文盲,大女兒楊小青今年24歲了,是個侏儒,二女兒已嫁人,大兒子楊進寶十九歲,是個文盲,二兒子楊光德14歲,讀過五年書,現在在這一地區的自衛部隊服役,三兒子楊光橋12歲,現在在果團小學讀四年級,還有兩個兒子,分別是十歲和七歲,尚未入學。
我問她家的生活怎麼樣,她告訴我,家裡種了一點玉米和水稻,以前還能填飽肚子,但是因爲收成不好,今年將無法維持溫飽。
看到她身上的那套衣服,我便詢問她,她告訴我,衣服是今年過年的時候買的,總共花了三十五塊錢,而就是這套僅僅花了三十五塊錢從山外買來的衣服,在這個叫騎馬嶺的山寨裡竟然顯得非常非常搶眼,我幾乎可斷定是這個寨子裡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服裝了。
正當我們在閒聊的時候,小林來叫我們吃飯了,於是我們便到小林的家裡去吃中餐,由於來的時候消耗了大量的體力,此時也確實有點飢腸轆轆了。
中餐的桌上,有一碗他家自己薰制的火腿,還有兩小碗雞蛋煮粉絲,看得出,這是招待貴賓時纔會拿出來的菜餚,小林還端來了一瓶米酒,我因爲不喝酒,便客氣地謝絕了。
他便給桃小貴倒了一小碗,同桌的還有一個村子裡的小夥子,也喝了一小碗。
吃完了飯,天上竟下起大雨來,看看雨中,一處處茅棚在雷聲中顫慄着,此時又該有許多家的茅棚漏水了,在這個苗人的小寨裡,所看到的生活跟原始社會幾無兩樣,住在破窩棚中的他們跟穴居的原始人沒有什麼區別,我所能看到跟現代文明掛上勾的工具,就是楊小該家的那臺縫紉機和村長家的那臺柴油碾米機。
想想我們從山外爬進來的那條天梯式的路,我問他們是怎麼把笨重的柴油機弄進來的,他們告訴我,是派了十多個壯漢,分成幾個梯隊,從山外一步一步地挪進來的。
在外界高速進入工業化時代的今天,他們卻連廁所都沒有,如果內急,就找一個關牲畜的圈子或者稍隱蔽的地方解決,在這很少有人問津的大山裡,他們就如同生活在人間的孤島上,而這些苦難的人們便是那漂流到此的魯賓遜。
在小林家休憩到雨停了之後,太陽又鑽了出來,雨後的騎馬嶺被洗得光鮮亮麗,青翠的山頭上還掛上了一道七彩的虹橋,我們與這些善良的苗人告別之後,看看時間,便去果團小學採訪,路上遇到了一羣挎着自制的書包的學生,他們看到我都友善地帶着含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