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當過南華空降兵的人,我比一般人更瞭解戰爭,然而我的記憶有點模糊了——因爲風沙和時間的關係,因爲錯誤的數據,因爲糟糕的通訊、愚蠢、恐懼和無知。
以下我要說的無關真理和謬誤,我說的都是我所知道的,我忘記了很多數據,因此不得不查閱資料,我參考地圖以確認地名,我參考關於南部非洲戰爭的出版物以確認各作戰部隊的番號和作戰指令,我記得很多戰友女朋友或妻子的名字和麪孔,我還記得高原和沙漠,無邊無際的高原和沙漠。
關於南非種族隔離制度暴行的報道有可能被政府無限誇大了,他們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想從聯合國、我國人民和國際社會那裡獲得更多的支持。
那一天,我所在的部隊——南華聯邦第三空降旅第二營獨立偵察排——正駐紮在伊裡安島中部山區中的軍事基地,在得知即將打仗的消息後,我們排着方隊來到基地的理髮店,每人理了一個新發型——我們開始沒法稱呼它,因爲我們頭上只有薄薄的一層還在存在,後來我們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板寸。
隨後,我們叫幾個哥們上城裡去,他們租了一大堆戰爭影片回來,整整3天時間,我們泡在基地的娛樂室裡一邊喝啤酒,一邊觀賞那些該死的影片。
我們特別喜歡看有關東南亞戰爭的片子,因爲那場戰爭離我們最近,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觀賞那些最刺激的鏡頭,例如戰場逃命、友軍誤傷和街頭巷戰等。
有人說,很多關於東南亞戰爭的影片都是反戰的,它們傳達的信息是戰爭的殘酷,告誡年輕人走上戰場殺戮將會面臨怎樣的後果。
然而在我看來,所有的東南亞戰爭片其實都是支持戰爭的,無論那些大導演本來的意圖是什麼,索龍,萊城或別的什麼地方的叫張王李趙夫婦的可能在看電影時會掉眼淚,覺得戰爭慘無人道,然而在萊城空軍基地的下士張勇軍和在拉包爾海軍陸戰隊基地的一等兵王玉福在觀看同一部電影時卻興高采烈,他們爲那些熟練又可怕的殺戮技巧額手相慶。
1989年11月3日,外交部召開新聞發佈會,發言人將南非事件稱爲傷害了我國的重大利益。
11月5日,國防部長隋建剛元帥出訪莫桑比克和安哥拉,雙方達成了一項歷史性的協議,即南華聯邦的正規軍第一次被允許進駐他們國家的領土。
11月6日,政府開始逐條宣傳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的決議,那些決議都是對南非實施貿易禁運和經濟制裁的內容。
1989年11月17日,南華聯邦開始調兵遣將,殺奔南部非洲。
當天,我正在基地的體育館裡練習舉重,突然聽到戰友們在嚷嚷一條消息:南華聯邦第三空降旅全體將士立即去各自獨立單位報到,看來,我們一定要上戰場了。
11月14日,我剛滿20歲兩天,我們第二營飛抵安哥拉。
一下飛機,機場的景象跟任何一個繁忙的國際機場沒有什麼區別,只是我們這幫旅客個個揹着大行囊,掛着裝滿子彈的衝鋒槍,腰間繫着防毒面具,天空中有噴氣式戰鬥機在巡邏。
我們行軍到了軍事基地,住進了寬敞明亮的大帳篷,中校召集我們訓話,很驕傲地宣佈:我們參加的是水星行動,目的是保護我國在南部非洲的權益和消滅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我們開玩笑說,我們從空降旅變成了解放者。
儘管我們一直覺得自己很可笑,但我們知道自己很可能在戰場上死去,我們是來保衛某些我國大公司的利潤的,這些公司跟政府有着直接的聯繫,從這一點上來看,我們當然知道戰爭的結果對我們來說是無關緊要的,最爲緊張的是那些老邁的有錢人和那些在南部非洲上有着數十億元收益或損失的王八蛋。
但我後來知道我是錯的,在這些南部非洲作戰的部隊中,爺爺奶奶或者父母是將軍的人數達到三千多人,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當然,高級文官的後代也達到了上千人,我對我的想法感覺深深的歉疚。
11月底,更多的大兵來到安哥拉,儘管我們在宗教信仰、撲克牌遊戲規則以及最佳女人胸部和腰部的評判標準等問題上有着這樣那樣的分歧,我們仍然是一個緊密團結的戰鬥隊伍。
把戰鬥隊伍稱爲大家庭的說法太沒有創意了,我們寧願說最好的戰鬥隊伍就像一個不和睦的大家庭,不和睦的程度和方式決定了我們在戰場上生存的可能性和方式。
到了12月,天氣開始轉涼,空氣不再像着了火一樣,然而在我國國內,反戰人士鬧翻了天,反戰運動一浪高過一浪,我的女友李珍給我寄來一大堆反戰的文章,這些文章大多將目前的南部非洲的衝突與我國的資源狀況和經濟形勢聯繫在一起。
不過,我們這些空降兵獨立偵察排的大兵們纔不理會什麼資源呢,我們關心的是活命和射擊。
工兵在軍事基地中建了一個靶場,我們每天都要進行1小時的射擊訓練,後來,我們幾乎百發百中,於是不再瞄準,端起槍來就射,一名狙擊手在摳動扳機的瞬間就知道他能不能有效地擊中目標。
射擊訓練完畢後,我們還要清理武器,當別的部隊的士兵返回營地後,我們還得在靶場周圍巡邏,順便清點我們的戰果。
有一天,我在巡邏時發現4名黑人正朝靶場走來,通過望遠鏡觀察,我發現這4個傢伙正拖着一塊膠合板翻過一座小沙丘,靶場附近經常有當地黑人出沒,這片地方是他們的家,而我們是客人,然而這4個人的舉止有點不對勁,我一時猜不到他們在幹什麼,也許他們是送食物給我們,也許他們心懷敵意,圖謀不軌——一想到這,我們立刻提高了警惕。
李德勇和麥元建端着狙擊步槍在後面警戒,強陽明和我則迎着這4個人走過去,每向前走一步,我覺得體溫就升高了一些,而我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卻在拉大,我們受到突然襲擊的可能性變得更大。
他們的白色長袍在風中搖晃,這使他們看起來很像一個一支大部隊,而不是一個小分隊,我覺得,這些傢伙肯定是南非間諜,他們幾天前越境到這裡,裝扮成當地人的模樣,企圖刺探我們的軍情。
情急之下,我搜刮枯腸,努力回憶以前學過的幾句斯瓦西里語——我是你們的朋友!放下你們的武器!你們被包圍了!我是南華空降兵隊員!停下,否則我開槍了!可我當時一句都想不起來了,我只好用英語衝他們大聲嚷嚷,我想,如果這些傢伙是間諜,他們大概會幾句英文吧。
話得說回來,我執行巡邏任務不下千次了,但從來就沒有碰到過真正的敵人,這幾個人聽見我喊話後,在山丘頂端停下了腳步,我們相距不到100米,我可以在幾秒鐘內迅速掏槍將他們全部放倒,這個念頭讓我感到很刺激,我知道,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我們都會戰勝他們。
我定睛一看,發現在他們的右邊有5頭駱駝,很顯然是屬於他們的,我們盯着這些人,這些人也盯着我們,過了好一陣,其中一個傢伙衝我們揮了揮手,強陽明於是也衝他們揮了揮手——這既是警戒,也是安撫。
衝我們揮手的那個人走了過來,他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滿臉堆笑,於是我慢慢地拉上了狙擊步槍的保險栓,小夥子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蹲下來,用手在沙地上寫寫畫畫,嘴裡還飛快地念叨着斯瓦西里語和英語相混雜的句子,當他用手指着那幾頭駱駝時,幾個黑人從隱蔽的地方冒了出來——現在,他們是8個人了。
他說了半天,我終於明白了,他的抱怨跟駱駝有關係,但我們仍然不能確定他到底在說什麼,他在沙地上的塗鴉把我們弄糊塗了。
這時,他慢慢地伸手過來,準備摸我的狙擊步槍,我用一隻手按住他的腦袋,逼他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我知道他並沒有敵意,只是企圖跟我溝通,於是我取下彈夾,並把槍膛裡的子彈都退了出來。
在他的眼裡,我看到了驚奇和恐懼,我把槍遞給他,他像一個小孩一樣拿着槍翻來覆去地看,隨後,他用槍指着那些駱駝,嘴裡模仿着開槍的聲音。
強陽明和我互相對視了一下——8個人,5頭駱駝,哦,原來他們的幾頭駱駝被人開槍打死了,他們懷疑是我們乾的。
小夥子仔細檢查着我的槍,我知道他正在尋找我們開槍的證據,然而我們的槍在射擊訓練之後都上過油了,他根本找不到我們剛纔開槍的痕跡,反而沾了一手的潤滑油。
小夥子轉過身去,衝同伴們嚷嚷了幾句,最後他們一羣人無可奈何地走開了,我們也開始撤退,強陽明突然說:“很高興我們不必開槍打人,不知道哪個鬼崽子拿他們的駱駝當活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