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希晨的死訊傳來的時候,秦理和何棠剛睡下不久。
因爲工作的緣故,秦理是24小時不關機的,他的手機鈴聲在漆黑房間裡突兀地響起,瞬間就驚醒了兩個人。
何棠迷迷糊糊地打開牀頭燈,扭頭看着秦理,他依舊躺在牀上,左手拿着手機放在耳邊。
何棠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沒聽見他說什麼。
他只是很安靜地聽着電話那邊的人在說,最後說了一句:“我知道了,我現在過來。”
掛掉電話後,他仰躺在牀上,目光無焦地對着天花板。
何棠問:“出什麼事了?要去哪裡?”
秦理久久沒有回答,何棠也沒再催問,她快速地下了牀,把秦理的衣褲拿來,推過輪椅準備幫他起牀。
“我先幫你穿衣服,再去叫關敬備車。”何棠說。
秦理沒反應。
何棠又問:“是公司的事嗎?哪個工地出了問題?”
他依舊不說話。
何棠按動牀邊按鈕,牀面緩緩升起,秦理逐漸由仰臥變成了靠躺的姿勢,但是他的左手並沒有撐住牀面也沒有拉住吊環,等到牀面起到一定角度時,秦理的身子因爲支撐不夠而向右邊倒了下去。
何棠嚇了一跳,趕緊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秦理身體疲軟,就這麼任她擁在懷裡,何棠也不敢放手,低頭看他的臉,竟是毫無表情。
“阿理,你怎麼了呀?”何棠擔心極了,心裡漸漸涌起不祥的預感。
秦理終於說話了。他擡起左手環住了何棠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胸前,低聲說:“希晨死了。”
何棠一時無法反應:“啊?”
“他死了。”秦理又重複了一遍,“樑希晨死了。”
何棠驚地說不出話來。
去醫院的路上,何棠一直緊緊地抱着秦理。
他身體有些僵硬,什麼話都不說,兩隻眼睛只是定定地注視着前方。
何棠神經緊繃,絲毫不敢鬆懈,只怕自己一鬆手秦理就會倒下來。
醫院裡,樑希晨的遺體還留在重症監護室。
樑魯生在走廊上哭天搶地,還有樑家的一些親戚圍在他身邊,有些女人在哭泣,男人們則在大聲地質問着醫生。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樑希晨只是有點肺炎而已,怎麼就突然惡化去世了呢。醫生耐心地對他們解釋着,因爲樑希晨是高位截癱患者,本身體質就較常人差許多,平時也常有尿路感染、肺部感染、褥瘡而引起的一些併發症,他有腎結石,還有胃潰瘍,腸道功能也很差,因此他的日常護理是十分重要的。
這一次就是因爲突發性的肺炎加劇引起了他身體各器官的連鎖反應,醫生們已經拼盡全力對他進行了搶救,可是病情發展得非常快,最終還是沒能搶救過來。
何棠和關敬陪着秦理趕到醫院時,孟老師也剛剛到,他們在樓下碰到,孟老師見到秦理,實在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秦理擡頭看她,淡淡地說:“我沒事,上樓吧。”
幾個人去坐電梯,關敬推着秦理的輪椅,何棠跟在他身邊,時不時地把手搭上他的肩。等電梯的時候,秦理擡起左手拍拍何棠搭在他肩上的手,示意她不用擔心。
到了重症監護室外,樑家的幾個男性親戚還在和醫生們爭執,樑魯生癱坐在地上大哭,看到秦理坐着輪椅過來,他突然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向他衝了過去。
關敬反應已經夠快,他上前想攔住樑魯生,可是樑魯生已經近乎瘋狂,力氣奇大,關敬估算不足被樑魯生重重推開,只見樑魯生衝到秦理面前,一拳向着秦理的腦袋揮去。
這一拳的力氣大得驚人,速度又快,秦理擡起左臂架了一下,卻毫無用途,何棠大聲驚呼,眼睜睜地看着秦理在她身邊連人帶輪椅地倒了下去。
秦理的腰部有束帶束縛,這時候也無法掙脫,他的雙腿扭曲着被壓在輪椅下,右臂也被折壓在身下,左手下意識地護住了頭。
他頭部劇痛,四肢發麻,一時間眼前發黑,耳邊一片寂靜,只覺得胸中有一股氣衝上了腦門,腹中陣陣噁心。
這可怕的感覺已經多年不曾有,但是秦理卻對它很是熟悉,這種熟悉感令他窒息,令他恐懼,令他絕望,卻又無能爲力。
關敬已經攔住了樑魯生,孟老師和其他一些男醫生也幫着去攔他,卻沒來得及止住樑魯生往秦理身上又重重地踢了一腳。
何棠猛地撲到秦理身上,趴跪在地上張開雙臂護住了他。
樑魯生的第二腳就踢到了何棠背上,她哼都沒哼一聲,只是把秦理抱得更緊。
秦理蜷着身子,雙腿還和輪椅糾纏在一起,肩背微微地發着抖。
樑魯生終於被人拉開,他嘴裡還在破口大罵,罵着各種下流粗俗的髒話,他罵秦理是魔鬼,是殺人犯,是騙子,是雙手沾滿鮮血的罪惡資本家!他說秦理一定是上輩子作惡太多,纔會落得這輩子終生殘疾!他罵秦理一切都是活該,說他利慾薰心,草菅人命,當初害樑希晨變成殘廢,現在又害了樑希晨的命!
……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何棠連滾帶爬地跪在秦理身邊,緊緊將他擁在懷裡,她心裡又氣又急,也無暇去理會樑魯生的謾罵,只想着秦理的安危。
她忍着背上的疼去解纏在秦理腰上的束帶,嘴裡焦急地喊:“阿理,阿理,你有沒有怎樣?!你醒醒!不要嚇我!”
有醫生蹲到他們身邊看秦理的情況,還有護士小跑着去推輪牀。秦理突然清醒了一些,他的左手猛地扣住何棠的手腕,何棠心下一驚,只見秦理正用力地仰着頭看她,他的眼神變得陌生又可怕,眼裡竟還佈滿血絲,他的面部肌肉微微地抽動着,口脣歪斜,很努力地擠出了最後一句話。
“糖……糖……不要害怕。”
然後,他突然地仰起下頜,古怪地大叫出聲,整個人劇烈地抽動了起來。
有醫生大喊出聲:“他癲癇發作了!輪牀!快!”
癲癇?何棠發了懵,是不是就是羊癲瘋?
何棠聽何慶國說過羊癲瘋,但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一個人癲癇發作,還是在她的懷裡。
她從未見過這樣可怖的場景,幾乎要不認得懷裡的這個人。
秦理已經完全沒有了平時的形象,他頭髮散亂,身體僵直,腦袋大力地向後仰着,脖子上青筋畢現。
他翻着白眼,口鼻處涌出串串白沫,一張臉由蒼白漸漸地變得青紫,喉部發出陣陣奇怪的咕嚕聲。
他的左臂抽動得很厲害,詭異地扭曲着,連着平時寂靜不動的右臂和雙腿都不受控制地顫動起來,他的力氣似乎變得很大,一會兒弓起背,一會兒又猛地挺直身軀,使得何棠幾乎要抱不住他。
她被秦理帶得鬆了手,他的腦袋磕到了地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地板,發出“砰砰砰”的聲響。
持續不斷的抽動中,他的身下漸漸地溢出了一灘水,浸溼了他的褲子,也浸溼了何棠的衣衫。
她知道,他失禁了。
何棠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她知道這時候不是驚慌害怕的時候,她沒有時間發呆,腦子裡突然想起幼時聽何慶國說過,羊癲瘋犯了的人也許會咬破舌頭,或者被自己吐出來的東西憋死,因此一定要讓他張開嘴,塞進東西。
邊上沒有任何可以藉助的物品,醫生還未作出反應,何棠已經毫不猶豫地掐開秦理的嘴巴,把自己的手指塞進了他的嘴裡,他還在不停地吐白沫,身體像觸了電一般地狂抖不休。
她感覺到他的牙狠狠地咬在她的指上,一陣劇痛傳來,何棠竟不害怕,只是想着不能讓他咬舌或窒息。
邊上的人都驚呆了,有更多的醫生趕到秦理身邊,一個醫生看到何棠的手指在秦理嘴裡,大聲地訓斥她:“你瘋了不成!趕緊把手指拿出來!!這樣你會受傷的!!”
何棠冷汗涔涔而下,倔強地咬着牙搖頭,醫生試着去拉何棠的手指,秦理咬得很緊,完全拉不出來。
有醫生快速拿來壓舌板伸進秦理嘴裡壓住了他的舌頭,纔有人將何棠的手指拉出來,她的手指已被咬破,鮮血淋漓,連着秦理的嘴邊也是白沫混着血水,看起來更加可怕。
醫生們沒有慌張,一個醫生護着秦理的頭部,在他頭下墊上了一個枕頭,另有醫生護着他的四肢,按壓着他的幾處大關節,限制着他身體的抽動。
何棠呆呆地跪在一邊。
時間彷彿過了很久很久,何棠腦中一片空白,終於,秦理停止了抽搐,僵直的軀體變得柔軟,整個人安靜地躺在地上。
醫生們鬆了一口氣,合力將他擡上輪牀,往走廊深處推去。
關敬小跑着追了上去。
何棠站起了身,回頭看了一眼,樑魯生和他的親戚都被之前的一幕嚇住了,何棠冷冷地注視着樑魯生,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
指上的血都擦在了她的頰邊,她卻絲毫不覺。
樑魯生看着何棠蒼白的臉上滿是鮮血,她披頭散髮,衣衫凌亂,身上盡是血跡,十分得詭異恐怖,偏偏她的眼神卻是平靜無波的。
“秦理不是魔鬼。”何棠注視着樑魯生,輕輕地說:“你纔是。你一定會下地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