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唐子風所說,承接了17所40 臺進口機牀數控化改造的軍工432廠,此時正面對着一頓饕餮盛宴無從下手。這樁業務的價值超過了400萬,但432廠有點吃不下去了。
“怎麼回事,還是查不出原因嗎?”
17所的205號車間裡,432廠總工程師谷原生衝着屬下許萍和章國慶低聲地吼道,同時還用眼睛偷偷瞟着不遠處的幾名17所工程師,生怕被他們聽見。
軍工432廠是軍工系統專業從事數控機牀研究和製造的企業。在國外對中國進行高技術工業裝備封鎖的那些年代裡,432廠憑藉着自己的力量,開發出十幾種工業控制芯片,裝配在若干種大型機牀上,生產出了中國最早的一批數控機牀,並用於重要軍工部門的生產實踐。
中國與西方的關係改善之後,432廠從日本、德國、美國等國家引進了一部分半導體制造設備以及工業控制芯片的設計技術和專利,芯片開發能力得到大幅度提高,所生產的一部分工控芯片性能與西方主流的工控芯片已相差無幾。
然後,就在432廠打算大展宏圖的時候,國家開始對軍工經費進行壓縮,432廠的生產任務嚴重縮減,幾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由於經費緊張,職工待遇不斷下降,不少職工紛紛跳槽離開,餘下的人也是怨聲載道,讓廠長感覺壓力山大。
432廠倒也不是沒有想過要進行自救。如當年的許多軍工企業一樣,432廠利用自身優勢,開發民品,先後生產過錄音機、洗衣機、空調等產品,結果都因爲種種原因,非但沒有盈利,還賠進去大量的原始投入,使企業的狀況雪上加霜。
這一次,432廠的廠領導豁出一張老臉,聯繫楚天17所聯合向科工委申請了一筆500萬元的技改資金,用於對17所的一批舊機牀進行翻新改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利用432廠自主開發的工控芯片,對40臺80年代進口的普通機牀進行數控化改造。至於17所在申請經費的時候加了點私貨,希望把一批舊的國產機牀也做一些翻新,432廠就懶得關心了。這並不是他們所擅長的領域,17所願意找其他企業來做,432廠是不在乎的。
432廠早年生產數控機牀,是爲了填補國內空白,打破國外對中國的數控機牀封鎖。凡事只要帶上了政治意義,經濟效益方面的考慮就不太重要了。432廠生產的那些數控機牀,成本高於進口機牀,生產效率則不及進口機牀,在市場上沒有太大的競爭力。這回之所以從翻新機牀方面入手,而不是訛着科工委下屬企業採購他們生產的機牀,也是由於這個原因。
谷原生是432廠的總工程師,在國內也算是排得上號的電子技術專家,432廠的十幾款工控芯片,都是在他主持下開發成功的。這次科工委批准了他們兩家企業聯合提出的翻新計劃,並撥付了500萬元資金之後,谷原生便帶上一個團隊,來到了17所,開始研究那批進口機牀的改造方案。
17所進口的這批機牀,也是在中國與西方關係全面改善之後引進的。當時國際市場上當然也有全數控化的機牀存在,但數控機牀的價格比普通機牀高出了兩倍都不止,在國家資金非常緊張,尤其是外匯嚴重短缺的情況下,17所當然不便選擇數控機牀,而是選擇了一批普通機牀。
這批進口機牀的加工能力和加工精度都遠遠好於國產機牀,一經投入生產就成爲17所的主力機牀。經過十幾年的使用,一些機牀也出現了磨損,此外則是在數控機牀不斷普及的背景下,這些普通機牀顯得有些過時了,生產效率跟不上17所的生產要求。
對於17所來說,最好的選擇當然是向國家申請經費進口新的數控機牀,但所領導也知道,這樣的要求是不可能得到科工委方面批准的。一臺進口磨牀價值幾十萬美元,摺合人民幣就是300多萬元,國家哪裡拿得出這筆錢。恰在此時,432廠找上門來,揚言可以幫17所把原有的普通機牀改造成數控機牀,順帶還能修復一下磨損的部件,恢復設備的生產能力。
17所的領導對於432廠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其實是心存疑惑的。但人家找到門上來,而且不需要17所出錢,只是讓17所在申請書上籤個名而已,所領導又何樂而不爲呢?如果科工委同意出翻新機牀的錢,432廠幫着17所把這批進口機牀改成數控機牀,得益的畢竟還是17所。
就這樣,兩家單位聯合報了一個方案。17所方面也頗用了一些春秋筆法,比如說認爲翻新機牀屬於惠而不費,用區區幾百萬的資金,就能夠讓當初花費上億元進口的機牀煥發新生,能夠替代新的進口,利國利民,云云。科工委方面也覺得這不失爲一個好的思路,於是便把錢撥下來了。
當然,科工委這樣做,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知道432廠快要揭不開鍋了,找個名目補貼他們一下,也是必要的。這個原因,當然就不會寫在正式文件中了。
普通機牀進行數控化改造,在時下算是一件時髦事情,不少企業搞內部革新的時候,也會這樣做。不過,具體到每臺機牀應當如何加裝數控模塊,並沒有一個現成的模式,只能由工程師到現場進行摸索。谷原生帶人到17所來,就是來摸索這種模式的。順便說一下,唐子風他們來到17所的時候,谷原生等人已經在17所呆了快一個月了。
過去的這一個月中,前十幾天谷原生的心情還是不錯的。他全面考察了17所希望改造的40臺機牀,提出了一些改造思路,得到了以肖明爲首的一干17所工程師的好評。賓主雙方其樂融融,在一塊聚餐Happy都不下五回了。
可所有這一切,在432廠的工程師拆掉一臺進口磨牀的主軸軸承,打算觀察機身內部是否有佈線空間的時候,就發生了變化。這個主軸軸承拆下來的時候倒是挺順利,可再想把它裝回去,就是難上加難了。
這不,一干人折騰了七八天,還是沒能把軸承裝回到正確的位置上,而是和原來的位置存在着一點偏差。磨牀是做精密加工的,軸承裝偏了,加工時連基本的尺度參數都難以保證,更別說精密了,這可就要了谷原生的親命了。
“你們拆的時候,就沒有注意過應當裝到什麼位置嗎?”谷原生向下屬們問道。
“我們注意了,就是這上面劃了線的地方。可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根本沒辦法把軸承嚴絲合縫地裝回到這個地方去,不管怎麼裝,都有一頭要偏離這條線。”女工程師許萍紅着眼說。她倒不是哭紅了眼,而是在這臺磨牀前耗了好幾天,每天瞪着眼睛看軸承的裝置位置,生生把眼睛給熬紅了。
“真是見鬼了,德國人當初是怎麼把它裝進去的,爲什麼一拆下來就裝不回去了?”谷原生嘟噥道。
章國慶提醒道:“谷總工,我覺得這中間應當是有什麼技巧的。咱們現在這樣蠻幹,萬一把軸承或者軸承孔給磨損了,可就麻煩了。”
“我當然知道。”谷原生沒好氣地說,“可這到底有什麼技巧,你們弄清楚沒有?”
“沒有……”章國慶苦着臉,“谷總工,我是學電子的,搞機械這玩藝,我不靈啊。”
“小許,你是搞機械出身的,你看出什麼問題沒有?”谷原生又向許萍問道。
已經奔五的許萍也就是在谷原生的嘴裡還能稱爲“小許”,如果和唐子風比,叫她一句大媽也不爲過了。她搖着頭說:“小章說的有道理,德國人的機牀裝配方法,和咱們是不太一樣的。咱們沒留神,把這個軸承拆下來,再想裝回去,可就是難了。我琢磨着,德國人是不是有什麼專用的工具,咱們如果沒有這個工具,恐怕是無法把它裝回去的。”
“那怎麼辦?”谷原生問。
許萍獻計道:“要不,讓家裡抓緊查查資料,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啓發。咱們先把這個磨牀放下,研究一下那臺旋風銑。”
所謂“家裡”,就是指432廠的本廠了。他們在17所是客人,想找點資料也找不着。432廠的資料室裡是有不少資料的,包括一些國外的機牀期刊,如果安排人去查一查,說不定能夠找到一點安裝軸承的技巧。當然,如果從廠裡的資料也找不到相關內容,沒準還得安排人去京城找其他的資料,這就是廠裡需要去協調的事情了。
谷原生也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他同樣是搞電子出身,雖然對機械也不陌生,但許萍都說拿不下來的事情,他就更不用去費神了。他說:“看來,也只能打電話回去,讓家裡安排人去查資料了。可是,當初咱們說拆開這臺磨牀的時候,跟人家17所是說好了的,拆開看看就給他們裝回去。現在裝不回去了,讓我怎麼跟肖總工說呢?”
“也只能實話實說了。”章國慶說,“其實,咱們在這已經摺騰了好幾天,他們的人在旁邊也是看得明白的。雖然沒直接問我們,估計也是給咱們留着面子吧。咱們如果裝糊塗,倒反而是不夠光明磊落了。”
“唉,看來也只能對肖總工實話實說了。”谷原生長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