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珊非常難過,秦傑卻聽着有些高興,心想若非如此自己二人早就掛了,隨即安慰着說道:“先找路進去再說,日後你多參詳陣法,讓石壘重現也不是難事。”
王雨珊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問題,微疏的細長睫毛輕輕抖動,片刻後薄脣微啓,看着秦傑認真說道:“八師兄你說得對,世間能見到這座石壘的人極少,我既然看見並且有所明悟,那麼日後便要想辦法讓它重現世間,如果我不努力修真學習,石壘真的就此消失,那便等若是我的責任。”
秦傑沒有想到隨意一句話,竟讓她主動載起這般沉重的責任,修真世界裡的傳承,總有斷續處,若能重新拾回這座神奇大陣,自然是好事,但他又有些擔心,這等重任會不會讓對她的心境修真造成影響。
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問題,滿山頑石只餘百分之一威力便如此強大,當年完好無損時又該是怎樣的無敵存在?這座名爲石壘的傳說級陣法,能讓王雨珊迷醉如此,能在歷史長河中留下自己的赫赫聲名,居然被人毀了根基?當年究竟是誰有能力毀掉這樣一座大陣?
想着這個問題,他看着身前一塊普通無奇的石頭蹲下,緩慢伸出手指輕輕撫摩石頭上那兩道青苔,隨着指尖移動青苔刻落,露出裡面深刻入骨的痕跡。那些痕跡是清晰的劃痕,被湖水和青苔遮掩了數十年,不見天日。
秦傑轉頭望向別處,發現這片石壘大陣裡還有些石頭上也生着類似的道狀青苔,想必那些道狀看苔之下,也是類似的劍痕。石頭上的劍痕分爲兩道,簡潔凜冽甚至顯得有些粗疏,很隨意的左一劃右一劃,卻透着無可匹敵的強悍意味,多年之後,青苔附着在劃痕之上寫了一個字。
秦傑感受着指尖的觸感,感受着劍痕間殘存的淡薄氣息,明白便是這些簡單而強大的劍痕,直接摧毀了石壘大陣的根基。劍痕間的氣息很熟悉,很親近,與前些日子指引他來到這片青翠山谷的氣息完全相同,只是要淡上很多,應該只是那道氣息的殘存。
然後他注意到那些石塊的截面太過光滑,明顯是被切開,尋着三塊拼在一處,發現果然是一整塊石頭被兩劃斬成了三截。三截斷石依着光滑的劃痕重新回覆爲整體,縫隙間噴出幾抹浮塵,那些殘存的氣息也變得濃郁了幾分。
秦傑沉默看着身前石頭上的劍痕,彷彿再次看到雪峰之頂倔強生存的那棵雪松,千年積雪壓不彎它的腰身,它強大驕傲卻不屑霸道,它俯瞰蒼生卻不屑看天。多年前破陣那人的氣息與石壘大陣的氣息很相似,都是那般的倔強不甘充滿棱角,然而細細品味卻又有本質上的不同。
數年之前那位開創魔教的神話集團總經理,布石壘大陣時將不甘與憤懣被鎖於石中,只以沉默的姿態橫亙在天地間,用沉默和棱角向上蒼表達自己的態度和力量。數十年前破陣那人劍痕殘留的氣息,傳遞的信息則是更爲鮮明明亮,雖時常沉默卻從無自鎖之意,一味盡情釋放,好不瀟灑慷慨,稍有不滿便要直起腰身捅上一劍,不說的時候是不屑說,他一旦說便要讓整個上蒼都知道。
王雨珊問,“何以澆石壘?”
王雨珊說,“唯有千頃湖水。”
秦傑看着石上劍痕,知道還有別的答案,至少很多年前曾經有過。數十年前,依然是這片青翠山谷,千頃湖水靜掩其間。忽而狂風大作,魔教山門陣法啓動,湖水渲泄一空,水落而石出。石出石壘現,橫亙天地間,堵塞世間路。一名紈絝騎着一頭小毛驢世外入俗,忽然前路被堵,滿山滿谷的石頭令他不悅令他不爽。於是他抽出佩劍,將這座傳說中的石壘大陣盡數斬成擊粉。然後他騎着小毛驢繼續呵天罵地而行,眉眼和神采同樣飛揚,好不快哉。
何以澆石壘?
憑胸中一股逆天之氣足矣!
數十年後,秦傑跪倒在石上劃痕之前,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劍痕上熟悉的親近的氣息,在他的識海里凝成一座高山,這山高而不險,與清夢齋那座大山差相彷彿,讓他眼眶微酸,胸間生出無窮情思。這樣的人物,果然值得馮思秋以生命去崇拜,值得陳紅用餘生去追憶,自然也值得他毫無道理、滿懷滄桑的驕傲,從膝蓋一直驕傲到隱隱發麻的頭頂。
王雨珊此時還沉浸在這座石壘大陣帶來的震驚之中,沒有注意到秦傑,她看着滿山滿谷的石頭,墨眉漸漸緊蹙,說道:“雖說已經被毀,但殘留的陣意依然強大,短時間內根本無法計算清楚,你還堅持往裡面走嗎?”
目標走進入魔教山門尋找天書,尤其是現在已經確定那道強大悠遠又親近的氣息來自何人,秦傑自然不會中途放棄,望向她問道:“還能退?”
王雨珊看着身周的石塊沉默計算片刻後點了點頭,說道:“剛剛入陣退還來得及,若再深入只怕便退不回來了,我也不知道里面隱藏着怎樣的兇險。”
秦傑看着身前石頭上那些斑駁的刻痕,忽然開口說道:“你信不信命?”
王雨珊微微一怔,不知道他爲什麼此時會問這樣一個問題。
“現在我越來越相信命運,我進入草原來到這片山谷,身旁有你這樣一位精通陣法的修真者,我相信命運對此已經做出了安排。”
王雨珊明白了他的意思。
便在這時,秦傑忽然感應到了一些什麼,霍然轉身,舉起符槍,瞄準亂石堆遠處的某個方向,黑色的槍口遙遙所指,正是那抹紅影。李彤再一次出現,她赤足踩在棱角分明的石頭上快速向這方掠來,赤·裸的雙腿隨着縱掠之勢,繃的緊而筆直,左肩依然淌着血,臉色有些蒼白,看起來石壘大陣啓動時的天地靈氣爆發對她造成成了一些傷害,但不是太重。
雙方間的距離似遠實近,按道理應該馬上便會接觸,但很奇異的是,李彤的縱掠軌跡在石間莫名發生了詭異的轉變,明明是筆直前行,卻在途中變成了向右轉彎,然後停在原地開始轉圈。
李彤停下腳步,站在一塊石頭上陷入沉默,大概明白這是陣法的原因。然後她擡起頭望向秦傑和王雨珊,說道:“你們真幸運。”
先前如果魔教山門沒有啓動,說不定李彤的萬柄靈劍已經把秦傑和王雨珊戳成了兩灘血泥,所以她此時會說他們幸運。石壘大陣真的很神奇,明明相對而立,聲音互聞,但卻不是真實的存在,秦傑用符槍瞄準着李彤,確認亂石間的光線發生着某種怪異的折射,甚至連空間都有些變形,根本無法射中對方。
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總是相輔相成的,既然符槍無法瞄準李彤,李彤自然也無法在這堆亂石裡,找到他們真正所處面位置。確認這一點後,秦傑收回符槍,向不遠處石上的李彤點了點頭,就彷彿對方只是一個偶遇的路人,然後帶着王雨珊沉默離開,向水落處走去。
二人越往湖心深處走去,靴底與石礫間殘存着的水越來越輕薄,亂石堆間的陣石之意卻是越來越濃,天地靈氣在此地運行極爲不暢,無形無質的空氣都彷彿生出尖銳的棱角出來,令每一次簡單的呼吸都變的非常痛苦。
秦傑揉了揉因爲胸腹間堵塞難受而發麻的臉頰,向王雨珊問道:“她應該馬上便會想到往水落石出處去,你說她有沒有可能比我們速度更快?”
王雨珊的臉色蒼白,安靜伏在上面的微疏睫毛都顯得那般虛弱,輕聲說道:“我能在石壘大陣裡尋到某些路徑,她卻不能。”
只有內心強大的人才能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到最後,而內心強大的人自然在某些方面會固執的驕傲,王雨珊此時計箕陣法,心神消耗極劇,但淡然一句她卻不能,卻自然透着幾分強悍意味。聽着這話,秦傑頓時放心,攙扶着她繼續前行。
在亂石堆裡裡謹慎而緩慢地行走,隨着時光的流逝,王雨珊的心神愈發煥散,身體愈發虛弱,雖依然強行保持心境清明指着方向,但便是被扶着也快要站不住了。秦傑看着她蒼白的臉頰和微微顫動的睫毛,搖了搖頭,直接把她背到了身後,不待她說話便直接說道:“我比較皮實,還能頂上一陣。”
王雨珊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反抗,緩緩把臉靠在他的肩上,如瀑般的黑髮自秦傑胸前傾瀉而下,她閉上了眼睛,平靜地彷彿睡着一般,只偶爾指指方向。亂石堆裡一陣輕響,棱角尖銳之氣從空中直滲體內,令人難受痛苦到了極點,更何況此時還要揹着一個人。秦傑說自己能頂,實際上也已經快要撐不下去。
不過他曾經越過齊雲山的艱難山道,他曾經走過很多同樣痛苦的道路,更重要的是,每每當他真的快要撐不下去時,偶爾能見到道旁石上的清晰劍痕與青苔,都會給他的身體裡灌入強大的動力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