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颺也笑了起來,看着他說道:“修真到了最後修的都是本心,到了我們這種將要腐朽地步的老傢伙,哪裡還能改變想法?也罷,反正我現在已經有了傳人,對這世間也沒有太多癡戀不捨,對了,那時節你還被關着,可能不知道。”
老人很清楚賀颺在符道上的造詣,更清楚一位神符師想要尋找到有潛質的傳人是何等樣困難的事情,聽說他居然找到了傳人,不禁有些吃驚又有些替對方高興。
賀颺看他神情,驕傲得瑟說道:“我那徒兒可不是一般人,淋了場雨便能悟透符道本義,日後境界層次肯定要遠遠超出我,別的事情我不與你這無趣的老頭兒爭執,但我能把這身本事傳承下去,可是比你要妙上太多。”
老人微微一笑,看了眼一直沉默在旁的張楚楚,輕聲說道:“我也有徒兒了,而且她也相當不錯,我想將來總不至於比你的徒弟還差。”
淡然的話語卻透着極強烈的信心以及難得一見的爭執心,在老人看來,張楚楚是上天賜予自己的禮物,是自己生命裡最大的機緣,賀颺就算幸運地找到了神符師的傳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與自己疼愛的女徒相提並論。
賀颺微微一愣,震驚於總經理居然在臨去之前尋找到了自己的傳人,然而順着老人的眼光望去,赫然發現那個所謂傳人居然是張楚楚,他臉上的神情瞬間變得極爲怪異,震驚錯愕裡開始生出極以抑止的荒謬感受。
“你收的徒兒就是這個黑臉小丫頭?”
老人微異望向他,然後認真說道:“正是,不過楚楚並不黑。”
“哈哈哈哈哈!”賀颺一手指着張楚楚,一手捂着笑痛了的肚子,望着老人說道:“你可知道,讓你得意騷包成這副模樣的徒弟……是我徒弟的女友?”
老人怔了怔,皺眉問道:“那個人不是齋主的親傳弟子嗎?”
賀颺得意說道:“趁着齋主不在,我也搶了個老師的名份。”
老人感慨說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那個年輕人居然有如此大的氣遜……不過就算楚楚是他的女友,那又如何?將來張楚楚領悟我授她的神術,即便不去神話集團繼位,想必也是修真界年輕一代裡最了不起的人物,豈是你徒兒所能比?”
賀颺冷哼一聲,輕蔑說道:“且不說我那徒兒是未來的天道盟守護者,也不說在齋主教誨下還會有何造化,只說他二人的關係,就算這丫頭將來成了總經理,遇着我徒弟還不是得給他鋪牀疊被,甚至還要暖牀。”
老人嘆息一聲,說道:“你很得意?”
賀颺狠狠說道:“至少有一項能穩穩壓過你,憑什麼不得意?”
看似老友重逢般的溫暖對話,字裡行間卻隱着無數風霜雨露神輝道息,像孩子般執拗的爭執其實不過是生死之前的過幕戲。
張楚楚聽不懂兩個老人在說些什麼,只覺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有些擔心他們會吵出火氣甚至打起來。
一直老老實實坐在棋盤邊的白武秀,卻是把這些話聽的清清楚楚,身處兩名人間巔峰人物氣息之間,感受着那道蘊而未發的戰意,緊張懼怯到了極點,胖胖的身子不知道逼出了幾身汗水,身子都有些發軟。
他再也沒辦法坐下去,他無法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這只是兩個老頭在鬥嘴,站起身來,喘着粗氣說道:“我能不能先走?”
老人和賀颺支師看着棋盤,卒聲說道:“不能。”
棋盤之畔,白武秀是個穩定閥也是一個見證,出身是穩定閥,清夢齋身份則是見證,如果他此時離開,賀颺無法控制老人離開,那麼便會提前發動。
白武秀被兩個老道異口同聲的話嚇了一跳,胖乎乎的身子一顫,便把桌上的棋盤撞翻。
“啪啪啪啪……”
黑白棋子跌落到地面,滾的到處都是。
賀颺看着空無一子的棋盤,嘆道:“看來這局棋只能是下到這裡了。”
老人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張楚楚緊張站在一旁,她雖然聽不懂兩個老人在說些什麼,但她隱約察覺到馬上便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一個是傑哥哥的老師,—個是自己的師父,張楚楚不想他們打架,打架總不如下棋好,哪怕下棋時繼續鬥嘴也好。
她把新的瓷鍋擱到一旁,蹲下小小的身子開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黑白棋子。
然後她捧着棋子來到桌畔,一粒一粒向棋盤上擺放。
不多時,棋盤上局面復原如初,沒有一枚棋子的位置放錯。
“幸虧剛纔看了一眼,不然還真沒辦法了。”張楚楚有些後怕地輕輕拍了拍胸口,然後望向桌旁兩個老人說道:“繼續下吧!”
兩個老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白武秀盯着棋盤上那些黑白棋子,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張楚楚背在身後的雙手微微握緊,緩緩低下頭看着自己裙邊的舊鞋,輕聲喃喃說道:“已經弄好了,爲什麼不下呢?”
忽然她擡起頭來,睜着明亮的柳葉眼,望向兩個老人。
“是不是餓了?那我給你們煮麪,煎蛋面怎麼樣?”
“不要蔥。”
“不要放醋。”
“多下點兒面。”
最後一個提出要求的人明顯是白武秀,然後他望白復原如初的棋盤,濃如蠶兒的眉毛挑了起來,臉上滿是沮喪和羞愧的神情,競是忘了此時自己正身處在一種極恐怖的環境之中,心想這小丫頭只看了一眼便能記住所有棋子的位置,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在她面前驕傲於自己的腦袋,還有什麼臉說天才?
謝君元老人看着賀颺微笑說道:“我這女徒很優秀的。”
賀颺看着消失在後院的瘦小身影,感慨說道:“確實很了不起。”
兩位老人說的優秀和了不起與張楚楚令白武秀震驚的頭腦沒有太多關係,而是說的只有他們這種境界的老人才能體悟到的某種氣質,那種因爲絕對透明所以看似憨拙實際上卻能準確清晰反映世界的獨特氣質。
賀颺收回日光,看着老人說道:“我們都老了,就算不打生打死也是近了生死,終究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那就吃碗麪吧!”
香噴噴的煎蛋面端上來了,一碗沒醋一碗沒蔥一碗麪條漫過碗沿。
吃完麪後,二位老人沉默着下完殘局,沒有數目,所以也不知道勝負。
然後他們拒絕了張楚楚再來一碗麪後再下一盤棋的獎勵,開始回憶往事。
張楚楚重新沏了三杯茶,然後和白武秀各自坐在沙發上,像學生般坐着聽往事。
賀颺與謝君元是如今神話集團活的時間最長的那一代人,雖說這十四年間一人嬉笑人間一人被幽禁於神話集團地牢,但與他們相識的時間比起來十四年終究太短所以往事極長,那些共同的回憶極爲豐富。
從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說起,再說到去神話集團搗蛋,兩個老人絮絮叨叨說了半天還沒有說完。
當然絕大部分時間都是有些碎嘴的賀颺在說,總經理只是平靜微笑聽着,偶爾在某些時刻並了避免讓兩個晚輩誤會,纔會插嘴分辯幾句,比如當年董事長的鬍子是如今董事長燒的,而不是自己用神術燒的,再比如去董事會的路上自己不是因爲緊張而腹瀉而是被賀颺偷偷施了一道寒符。
當年那些調皮的小孩子已然變成如今世間的大人物,曾經胡鬧燒董事長鬍須的那人已經成了不怒自威的董事長,某人成了賀颺,某人成了總經理,然而只要曾經有過那些時光,誰能忍得住不偶爾回憶片刻?
這些回憶很溫馨,帶着一股暮時獨有的黃昏懷舊味道。
總經理別墅外的暖融暮光,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時間隨着這些回憶流逝的競如此之快,已經到了真正的黃昏。
黃昏的別墅外一片安靜,小區裡聽不到任何聲音。
老人微笑看着門外,沒有說什麼。
“那時我們年紀小調皮頑劣不堪,你卻一直是最聰明又最老實的那一個。”賀颺看着他說道:“先前經所提醒,你才發現楚楚這小丫頭確實和你當年很像,從裡到外都是一片透明,看不到任何雜質。”
老人憐愛看了小板凳上的張楚楚一眼,說道:“我不如她。”
賀颺感慨說道:“能坐上總經理位置的人都必須如此透明?如此才能比我們更接近上天的本質?可是透明代表什麼呢?能反映世界原初的模樣?如果世界是黑的,你們便也是黑的?所以纔會有那麼多的總經理最終走入歧途?”
老人搖頭微笑說道:“透明便是無顏色,黑色卻是無顏色還要無光輝,而你我身處在這充滿光輝的上天世界中,透明便是光明,便是黑暗的敵人。”
聽到“黑暗的敵人”這五個字,賀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過了很長時間後他緩緩擡起頭來,神情嚴肅看着對方說道:“你還記得蓮世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