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看着遙遠雪峰之巔輕蔑一笑,把手中吃剩的半條羊腿擱回盤中,從下屬手裡接過絲巾仔細擦拭乾淨手指間的油清,然後長身而起。
靴底踩在剛剛冰封不久的湖面上,中年男人緩步向着湖對面遠處的山巒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那般紮實,彷彿要把冰面震開一般。
他在世間有很多敵人,那些敵人都知道他不會水,甚至懼水。
但他今天卻偏偏要從湖面踏過,彷彿要踏破過往這些年月裡的憋屈不滿。
寒風勁吹胸膛,中年男人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青年時,這和感覺很好。
……
時值隆冬,莽莽冰寒山間寒風勁吹,至於雪峰之上的氣溫更是極低,好在因爲峰頂太高,沒有被山麓間那些瀰漫密谷的薄霧遮住,陽光直射至此,雖然帶不來多少真實暖意,卻能給人的心理上帶來些許安慰。
正如湖畔那個中年男人猜測的那般,苦寒寂清可能萬年無人蹤的雪峰頂上確實有人,一名西裝革履的男人。
男人神情寧靜身材清瘦,靜靜看着雪峰下方飄動的白雲,以及白雲下方荒蕪的原野,還有那片像面白色鏡子般的湖面。
來自董事會的世外入俗李然,前些日子在魔教山門外的雙峰間,與來自魔教的世外入俗周雄,在秦傑和雲正銘的破境速度做了一次賭約。
最終秦傑勝了,雲正銘廢了,於是,他輸了。
按照那份沒有說出口卻彼此心知的賭約,李然不能再加入到天書的搶奪之中,但這不代表他不可以站在雪峰上遠遠地觀看這幕大戲。
他“看”到了湖畔的那個中年男子,但事實上他並沒有去看那名中年男子,因爲如果自己看到對方,那麼對方也能看到自己。
他來自世外之地,但他很清楚世間一直隱藏着很多真正的強者,比如湖畔的那個中年男人,對於已經接近超凡入聖境界的人間武道巔峰強者,即便強大如他也必須保有幾分敬意和矜持。
當然,如果他還是那個驕傲的男人,絕對不會在乎這些事情,對於這個世界和自身的認識早已不同。
只是他會偶爾還會懷念已經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
看看天書究競會落在誰的手中是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之一,然而自幼在董事會裡長大的他,從剛識字時便開始看那天書,少了神秘感,自然不會像世間凡人或是那些修行者般對天書存有一種莫名敬畏,所以這並不是他來到此地的真正原因,至少不如那個真實的原因重要。
他來這裡是爲了懷念已經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許是爲了祭奠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許是爲了尋回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那些青春叫做驕傲。
李然默默轉身,望向山間某處水潭。
那面水潭面積極小潭底或許有熱水涌出所以前些日子一直沒有冰封,只是終究禁不住寒風凜冽,水潭表面上還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或許是很多天前,或許是先前那一刻,小潭水面的薄冰破了一個很小的口子,便是他也無法確認,那片薄冰究竟是什麼時候破的。
但他能確認水潭冰面破口的形狀很特別,像是一隻木瓢留下的痕跡。
十四年前,他見過哪隻木瓢,然後再也沒有辦法忘記。
十四年前七卷天書中最神秘的天字卷顯現出了一個極重要的徵兆,然而負責看管天書的董事會卻對此保持了絕對的沉默。
神話集團副董事長閱天書,亦未多言。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光明大神官衛光明便在此時向渡劫期的神聖領域邁出了半步,那雙幽深而純淨的眼眸,看到了黑夜的影子降臨人間。
道魔二宗這一代的世外入俗齊聚荒原。
當年的三位世外入俗還是三個少年,他們聚集在一棵小樹下,沉默看螞蟻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們看着那道黑線看了很長時間,最後各自離去。
那時候的董事會傳人李然很驕傲,很自信。
他喝斥周雄爲邪魔,不屑言天機爲外道,一劍便把那株小樹斬成了五萬三千三百三十三塊,然後念出一道至今爲止自己最滿意的道偈。
當時的他並不知道在那一天黑夜將至時,在那道所們不敢跨越一步的黑線那邊,有一個穿着草鞋破襖的男人,一直平靜坐在一方小池塘旁,手握一卷書喜樂頌讀,腰間掛着一隻木瓢,飢渴時便飲一瓢池水。
其後他周遊列國,勘破死關,前往南海,興奮地向師尊稟報。
礁石上那位男人看着他憐惜地笑了笑。
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當日黑線的那頭一直有一個人坐着。
於是他無法再像從前那般驕傲,那般自信。
多年後,歷經俗世繁華世外霜露,他成功地看淡看透了很多事情,於是自信自然地回到了身軀中,然而當年的青春與驕傲已經不在了。
他一直很遺憾,沒有機會向線那邊的那個人請教。
直到今天,他似乎終於有了機會。
所以小水潭畔明明沒有人。
站在雪峰之巔的他,卻認真看着山腰裡的水潭,在寒風裡都紋絲不動,便如他此時的靜明道心。
……
雪山外的湖畔有人。
中年男子看着眼前的湖岸,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他摘去戴了很多天的帽子,露出自己的容顏,他望着遠方的莽莽羣山,那雙濃若墨蠶的眉毛微微蹙起,紅如稠血的雙脣微微一翹,露出一道意味複雜的笑容。
在凜冽寒風中他再次舉步,從湖冰走到堅實的土地上,魁梧堅實有若鋼鐵的身軀,完全無視荒原勁風的存在,挾着一身肅殺之意向北走去。
他走的速度並不快,甚至有些緩慢,腳步每次落下,也不見如何便會陷入被凍硬的荒原地面,留下一道極深的腳印。
離開湖畔向北面的冰寒山麓行走,隨着時間流逝,中年男子身上的肅殺氣息漸漸斂沒,身後留下的腳印也越來越淺,直至沒有任何痕跡。
他沒有像世間那些知天命的大修行者一般,把自己和天地自然融爲一體,因爲他修的從來都不是道法,他用恐怖的念力把自己的身體意識與天地完全隔絕開來,彷彿把自己變成了一顆石頭,如果閉上眼睛,根本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
……
然而山腰間那片安靜了很長時間的小水潭卻忽然有了動靜。
水潭畔響起一陣很輕微的“嘩嘩”聲。
這些“嘩嘩”聲像是木瓢勺水的聲音,又像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又很像一隻手緩緩闔攏書頁所發出的聲音。
“聽聞你十三歲開悟,三十金丹,再三月元嬰,一日之內分神。”
“聽聞那十七年間你日日登山,卻毫無阻礙。”
“聽聞你第一次登書院時,在柴門外看到了四個字。”
“那四個字是仁者樂水。”
“所以你這一生極喜愛與清溪幽潭親近。”
“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李然聽着遙遠山腰間那面小潭畔傳來的“嘩嘩”輕響,在心裡默默想着這些話,然後發出一聲極幽寂極滿足的嘆息聲,微笑着向雪峰邊緣走了一步。
隨着他走出這一步,身後那柄薄薄的木劍懸浮至空中,嗡鳴作響。
天空上的太陽忽然間彷彿變得更加明亮了一些。
數萬束光線照耀在那柄木劍之上,竟讓單薄的劍身金光大作。
一道極純淨的劍意,就像凝結成束的光線一般,發自雪峰之巔,平靜而強大的無視任何空間距離,瞬息之間降臨到千丈之外的那面小水潭畔!
如此神乎其神的道法,已然站在人間的最高處,處於分神境界的最頂端,雖然尚未破境,但距離合體境界也只剩下極薄的一線。
如此強大的道劍,世間能得幾回見?
當那道純淨劍意降臨山腰小潭上空時,水面上的那些薄冰瞬間變得更加凝固,即便是那道極小的口子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冰封起來。
那些“嘩嘩”的聲音早已寂滅不聞,潭畔某處響起一聲輕“噫”,似乎有些意外。
然而喚出輕“噫”之聲的那人反應有些慢,啓脣的速度很慢,所以這一聲輕“噫”感覺被刻意拖長了很多,悠長幽遠“咿咿呀呀”,便像是戲曲主角登場時的那聲喚。
……
山腳下的中年男人微微皺眉,此時的他當然感知到了那道劍意,他不知道那道劍意刺向何處,卻也隱約猜到值得那人傾盡畢生修爲刺出一劍的人會是誰。
這片荒原之上他已經撒下無數眼線,更是不惜調動了天道盟裡的幫手,明明那個人前些日子還曾經出現在城市當中,怎麼卻忽然來到了這裡?
但他沒有猶豫,身爲人間巔峰強者,能隱隱感知到自己的氣運,知道這是自己一次絕佳的機會,而且他有自己的驕傲,所以他無視雪峰這間那場無人知曉,卻註定會震驚世間的相遇,神情肅然向着山谷出口處走去。
山谷裡依然瀰漫着薄薄的霧,遮住那些光滑陡峭如同刀斧砍出來的石壁,也掩去那些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然後卻無法永遠遮住裡面那些年輕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