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紀,沒有流露出任何強大的氣息,就那樣安安靜靜站在秦傑身旁,甚至因爲顯得有些老實和木訥。
然而只要他站在這裡,那麼無論是多麼強大的拳頭,無論是如何完美決然,無法停下的拳頭都必須停下,而且不敢再向前移動分毫。
因爲他是清夢齋大師兄。
清夢齋雖說是唯一與俗世相通的世外之地,但畢竟有着世外之地的名聲,對外人而言自然有幾分神秘。尤其是自司徒雲海後,清夢齋弟子極少在世間出現,所以沒有多少人真的瞭解那個地方,知道那裡面究竟有些什麼人。
不要說什麼俗世門派,即便是遠離世外的董事會、太虛觀和魔宗,也只知道清夢齋裡的大概情況,知道那座大山雲霧之後有八位老詭親傳弟子,他們在那裡日夜潛修,實力深不可測。
在老詭的所有親傳弟子中,最有名氣的應該算是三師兄馮思秋以及白武秀,這裡所謂的名氣當然是在修行世界最上層的那個圈子裡的名氣,三師兄的名聲在於他那舉世皆知的驕傲自信,白武秀則是因爲他剛生出不久便被神話集團認爲是舉世難覓的真正修行天才,並且得到了董事會的認可。
關於清夢齋大師兄,修行世界唯一的認識就是,那個人是個薛氏,手裡時常拿着一卷書,腰間繫着個水瓢,常年跟隨老詭在諸國遊歷,很少有人能夠親眼看到他,而且從來沒有人與他真正地交過手。
然而從來沒有人敢輕視這位清夢齋大師兄。
因爲清夢齋大師兄是唯一有資格跟隨老詭遊歷天下的人,而變態驕傲的馮思秋每每提及自己的師兄都會嘆息一聲,然後用最不可質疑的神情表示自己的無上敬意。
這個世界裡有很多強大驕傲自信的人,比如那位中年男子,但這些人深夜靜思自問想必沒有誰敢說自己比馮思秋那個怪物更加強大驕傲自信,所以只要但凡還沒有真正瘋狂的人,都不會嘗試去挑戰清夢齋大師兄。
所以當氣息尋常的薛氏出現在秦傑身邊,那個挾着數十年狠厲肅殺之氣,便是十萬座山都無法讓它停下的拳頭,便不得不戛然而止。
中年男子沒有見過對方,但他看到了那個薛氏腰間繫着的水瓢和隨意插着的那捲書,所以他知道對方就是清夢齋大師兄,沒有任何理由,非常肯定。
因爲清夢齋大師兄就是清夢齋大師兄,無論他是握着書卷行走在荒原的車轍裡,還是半蹲在小溪醚以瓢取水,只要你看見他,就能知道他便是傳說中的清夢齋大師兄。
因爲世間只有一個清夢齋,而清夢齋只有一個大師兄。
……
和那名在塵世裡打熬多年,所以即便在湖畔沉思多日,試圖與往日隔斷過往,要逆天行事,卻依然被太多紅塵意牽住心神從而停下拳頭的中年男人不同。
站在雪峰之巔的李然,一直很想挑戰清夢齋大師兄。
他是董事會傳人,董事會最強大的當代世外入俗,十四年前,還是少年時便是那般驕傲自負,最能瞭解司徒先生以及清夢齋三師兄馮思秋的驕傲自負裡所蘊藏的意味,所以他會因爲馮思秋的態度,對那位一直未曾相遇的薛氏保有尊重和敬意。
但他絕對不會錯過挑戰對方的機會,因爲他青春時的驕傲自信,便是因爲黑線那頭那名薛氏的平靜喜樂而漸漸斂沒,化作沉默孤獨。
他很清楚,沉默孤獨揹負木劍行走天下的自己,要遠遠比當年驕傲自負的自己更加強大,然而他總想尋回那些失去的東西,所以他必須遇見當年線那邊的那個人。
這和想法甚至可以稱之爲渴望的情緒,在這些年裡隨着修行境界越來越深妙圓融,隨着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越來越清晰,在他心裡也越來越強烈。
甚至比雪峰上方太陽灑下的光芒還要強烈。
十四年過去了,他終於遇見了薛氏,而且遇見了一個挑戰對方的機會。
爲了那捲天書,中年男子踏湖冰而行意欲狙殺,薛氏如果不想看着那個叫秦傑的傢伙就這樣死去,那麼便必然要出手。
李然沒有把握薛氏如果不動,自己能不能強迫對方出手,但既然對方現出蹤跡準備出手,那麼他便有自信能夠讓這場相遇變成現實,因爲他可以先出手。
單薄的木劍懸浮在雪峰之巔的半空中。
那輪太陽是如此的明亮。
木劍已然變成一道金劍。
強大而純淨的靈劍氣息,已經完全壓制住了山腰間那片小水潭。
雪峰之巔的白雪盡數被劍息碾壓成比精鐵還要堅硬的冰礫,那些冰礫把陽光折射成了七彩的顏色,彷彿變成了一地瑪瑙珠寶。
這是李然此生施展出來最強大的一記靈劍,蘊藏着董事會的無上妙詣,他在董事會苦修十餘年,周遊天下十餘年,自死關之前悟到的極致生殺劍意。
當靈劍無視遙遠的距離,落至水潭醚時,李然的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嘆息,便是他自己都因爲這一劍而動容起來,覺得完美純淨到了極點,未惹一絲塵埃。
那時水潭畔的薛氏擡起頭有些意外向雪峪之巔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破舊棉襖上面滿是塵土,留着千萬里路的痕跡,然而給人的感覺卻是乾淨到了極點。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或許很久,或許只是薛氏一眼之間。
雪峰之巔的冰礫漸漸融化,匯成極細的小溪。
站在雪崖畔的李然緩緩低頭望向腳旁的積水,看不出臉上是何神情。
凝聚着萬束陽光,純淨而強大的生殺劍意,瞬間將積雪碾壓成冰,而冰卻在此時化了,只能說明那道本應聚束如光的劍意,竟是在慢慢泄漏開來。
那柄單薄的木劍不知何時回到了他的雙手中。
山腰間水潭畔的薛氏已經沒了蹤跡。
李然臉上露出一道極嘲諷的笑容,脣角流出一道極黯淡的血水。
嘲諷自然是嘲諷他自己。
知道對方多年,默默渴望相遇多年,然而一朝真的相遇,自己所能施展出來的最強大的一記靈劍,卻根本無法壓制對方,甚至連留下對方更長一些時間都做不到。
勘破死關、無比強大的董事會傳人,沒能留下薛氏。
……
薛氏出現在山谷中秦傑身邊,平靜請那名武道巔峰強者收拳。
瀋州市南有間清夢齋,清夢齋有位大師兄,而用那位以驕傲自負聞名於世的三師兄的話來說,大師兄之所以是大師兄,自然是因爲他在清夢齋排在第一。
無論修行境界弈棋弄琴繪畫繡花還是烹飪,他都排在第一。
直到拳頭停下,通道里的風才驟然狂呼而作,天地靈氣一片紊亂。
一應霧氣全部被吹拂的乾乾淨淨,光滑陡峭的石壁表層像放久了的糕點一般開始脫皮,震酥了的石壁簌簌向下落着薄如紙片般的石屑雨。
那個拳頭穩定無比,沒有一絲顫抖,堅硬的手指關節呈現淡淡的白色,看上去就像是風中的勁竹,又像是鋼刀的圓柄,能在一往無前氣勢達到頂峰之時驟然靜止,而且還能如此穩定,證明擊出這個拳頭的中年男人非常強大。
但中年男人和他的拳頭表現的越強大,越證明清夢齋大師兄更強大。
大師兄平靜看着那個拳頭,沒有說一個字。
中年男人緩緩屈肘,把拳頭向後縮了幾分。
大師兄溫和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臉上。
中年男人微微低頭,沉默向後退了一步。
大師兄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腳下一片石屑上。
中年男人微微蹙眉,沉默向後再退一步。
大師兄平靜望向他肩頭。
中年男人再退。
大師兄繼續望向他。
中年男人一退再退,直到快要退出通道。
便在這時,他忽然停下腳步,濃如墨蠶的雙眉微微挑起,平靜回視大師兄的溫和目光,紅如稠血的雙脣微啓,聲若金石嗡鳴道:“抱歉。”
隨着這兩個字迸出嘴脣,一直半伸在身前的那個拳頭緩緩鬆開,五根手指像老竹開花一般緩慢釋放,然後驟然一縮!
一股極爲強大霸道的氣息,從中年男人身上釋出,吹怕他身上的衣衫獵獵作響,散開復又合攏的五指間釋出無形的力量,隔空襲向秦傑的胸腹!
他畢竟是武道巔峰至強者,雖然忌憚清夢齋大師兄的存在,卻不代表他在對方面前會變成一個鼠輩,會怕到完全不敢出手。
當大師兄出現之後。他始終在示弱,一退再退,結果卻在快要退出通道,眼看着完全無法威脅秦傑、場間衆人都已經開始放鬆的時候出了手!
“嘶”的一聲,秦傑胸前前的那根布帶應聲斷裂。
布帶繫着的那個鐵匣子驟然激飛而出,落在了中年男人的手中。
將拳殺之意化作指縛之意,他展露出了對武道最深刻的理解。
鐵匣到手,中年男人再無所求,靜默看着大師兄,繼續緩緩向山谷外退去,腳下的速度似乎並沒有加快,但卻瞬間掠退了十餘丈。
看着向山谷外退去的中年男子身影,大師兄微微一怔,他確實意外於對方居然明明已經有了退意,最後卻還是強行出手,嘆息說道:“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