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編夫人看着她只顧低頭吃着碗裡的食物,眼眸裡偶爾閃過憐惜神色,然後她對身旁最得力的傭人使了個眼色。
那名傭人會意,掀簾出去端了碗早已備好的鴿子湯進來。
柳編夫人端着鴿子湯走到張楚楚身前,說道:“瞧你這小身材,得補補。”
說完這句,她手一滑,那碗鴿子湯便倒到了張楚楚的腳下。
張楚楚站起身來,低頭看着自己打溼了小半的棉裙和小鞋,沉默不語。
柳編夫人慌亂說道:“這可真是……趕緊去洗洗。”
棉裙和鞋上染着鴿子湯的油污,確實需要洗一洗。
但張楚楚沒有動,只是沉默低頭看着自己的裙襬和鞋子。
她察覺到這位夫人是故意把鴿子湯潑到自己身上的。
因爲在那一瞬間,她看的很清楚,夫人端着湯碗的手指很用力,根本不會滑。
張楚楚沒有生氣,因爲那碗鴿子湯明顯在簾外放了很久,早已溫冷不燙,別說潑到身上,就算是潑到臉上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而且她感受不到這位夫人的惡意,反而能感受到對方怯怯的善意,只是她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張楚楚時常低着頭,不愛看人,但很擅畏著人。
用謝君元的話來說,張楚楚從裡到外都是透明的,如同深山裡的水晶,能夠映照出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顏色,她能很肯定地知道這個世界上究竟誰對她好,遺憾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像秦傑那樣的人她只遇見過一個前不久還死了。
不過她能感受到柳編夫人的善意,所以她聽從了對方的建議,跟着進了內室,解開身上那件染了油污的棉裙,脫掉鞋子把腳伸進溫水中。
張楚楚的腳很小巧,膚色也與身體別的地方不同,純白似雪,看上去就像兩朵瑟瑟瑟的小白花,在盆中清水裡緩緩盪漾。
從進入內室開始,柳編夫人便基本上沒有眨過眼睛,當張楚楚解開棉裙時,她袖中的雙手便緊張地握了起來,當她脫掉鞋子時,夫人的指甲快要陷進掌心裡,當她看到盆中那雙如小白花的嬌嫩雙腳時,更是險些就這樣暈厥過去。
柳編夫人沒有昏倒,不過此後她一直處於某種微微暈眩的狀態中。
張楚楚回到餐桌旁後,夫人雙手顫抖抱了一甕鴿子湯到她面前,聲音微顫說道:“這些年你大概受了很多苦,趁着現在趕緊多補補。”
張楚楚看着甕中誘人食慾的油花和湯中細嫩的乳鴿,微微一愣,心想先前好像聽你說過一遍,只是爲什麼這遍聽時感覺似乎有些不同?
……
傍晚時分,柳編家中。
柳編夫人非常直接、甚至顯得有些粗魯無禮地將書房裡那些來拜見柳編的下屬趕走,然後走到他的身前,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麼,眼圈一紅便流下兩行淚水。
話說柳編也是位狠人,不然當年不可能只用一夜時間便痛下決心離婚,杖殺三名管家,毅然投入楊豆蔻的陣營。
然而他非常清楚,自己現在在朝中的地位實際上依賴於夫人在楊豆蔻身前的位置,加上那些同悲共苦的陳年舊事,他向來對妻子寵愛有加,此時見着她未言先泣,不由嚇了一跳。
“夫人,家中出了何事?”他聲音微顫問道,心想以夫人這些年養就的性情脾氣,若非難以承擔的慘事,斷不至於如此失態。
柳編夫人抹掉臉上的淚水,看着他強顏笑道:“老爺,是好事。”
柳編異道:“什麼好事?”
柳編夫人看着他的臉,一面哭着一面笑着說道:“我找着我們的女兒了。”
得知華燈節那夜在於龍天家中相見的事情以及今日家裡發生的一些事情,柳編不可置信看着妻子問道:“你說那個小丫頭就是我們的女兒?你……你可確認?”
柳編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說道:“我自己生的女兒,當然能確認。”
柳編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的有些驚喜交加,起身問道:“可有佐證?”
柳編夫人沒好氣道:“都說了是我自己生的女兒,哪裡需要佐證。”
柳編苦笑說道:“我的好夫人,你就不要再瞞着爲夫了,以你的脾氣,若沒有實打實的證據,你哪裡會對我說?想來今日那碗鴿子湯也是你刻意潑的。”
柳編夫人捂嘴一笑,說道:“果然瞞不過老爺,那碗鴿子湯便是我讓春蘭晾涼備好的,爲的就是要往那孩子腳下潑,好讓她把鞋脫了讓我看看她的腳,您猜怎麼着?她那雙腳啊果然還像十幾年前剛生下來時那樣,白嫩的就像兩朵蓮花!”
柳編微微一怔,問道:“除了這個可還有別的佐證?”
“當年我在柴房旁邊產下那苦命孩子後,就擔心被人換了去,昏前仔細察看了一遍,身上確實沒有什麼胎記,但渾身黝黑像炭頭,兩個小腳丫卻是又白又嫩,難道這還不算證據?我就不信還有誰能長成那苦命孩子這般。”
柳編想起那個必然會牢記終生的日子,想着巷子對面的血,想着自家別墅裡的亂,想起來當時的悍妻便是用女嬰身上的顏色做藉口,指責小三生了個妖孽出來,其後又暗中讓幾名管事把那女嬰偷出別墅去……
難道說那個楓林別墅的小丫頭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
可是她不是應該早就死了嗎?
他不知道想到什麼事情,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蹩,顯得非常爲難。
柳編夫人感覺掌心還在隱隱作痛,說道:“老爺在猶豫什麼?還不想趕緊去通知天道盟,然後想個辦法把我們的女兒接回來!先前我拼了命才忍着沒有告訴她,就想着您回來了就妥了。你是沒有見過那孩子,那小手粗糙的我摸着都覺得心慌,這些年也不知鑿受了多少苦。聽她說那別墅裡無論洗衣做飯燒水泡茶都是她在做,甚至連別墅門壞了也要她去修,像我們這樣門第也沒說這麼使喚僕人的,真不知道她現在那個傑哥哥是個什麼缺德玩意兒,竟是把她當牛馬一樣驅使!不行我這就得去……”
說着說着,想起張楚楚家那個萬惡的傑哥哥,她的眼淚便再次流了想來,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舉步便向書房外走去,看樣子是準備去楓林別墅接人。
“你給我站住!”柳編輕喝一聲,沉默片刻後皺眉嘆息說道:“如果我們女兒這些年真是在普通人家做女友,那反倒好辦,但你可知道她現在服侍的那個傑哥哥是誰?那個秦傑不是普通人,他就是傳說中七字罵言的主人,深得天哥器重寵愛。”
柳編夫人微怔,她那夜看見張楚楚後便有些神不守舍,竟是忘了楊豆蔻的介紹,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罵了半天的那個缺德玩意兒,原來並不是長安城裡隨便一個無良紈絝子弟,而是老爺前些時日經常提起的那人。
“我想起來了,娘娘確實提到過秦大家的名字。”柳編夫人說道:“然而那又如何?就算天哥喜歡他的字,但我們接回自己的親生女兒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誰會無良到來攔阻?想必天哥也會喜見此事。”
柳編皺眉說道:“但你可知曉秦傑的另一個身份?”
“什麼身份?”
“他是清夢齋的學生。”柳編應道:“能在清夢齋就學的,都是詭叔的親傳弟子。”
柳編夫人愈發不明白老爺爲何提這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問道:“詭叔又是誰?”
柳編看着她搖頭嘆道:“真是個愚婦,詭叔便是清夢齋的齋主!”
聽到“清夢齋齋主”五個字,柳編夫人終於知曉了厲害,然而接回失散多年女兒的強烈渴望,在她此時的心裡比什麼都重要,惱火說道:“就算是齋主也要講天理倫常吧?” 柳編緩緩搖頭,身爲天道盟堂主,他當然對“秦傑”這個名字不陌生,最早是因爲那句罵人的話引起波瀾,其後便是清夢齋登山所造成的震撼,而眼下天道盟諸位堂主最關心的卻是此人清夢齋世外入俗的身份。
秦傑便是清夢齋入世之人,那麼日後天道盟盟主之位傳承之時,他的意見便顯得非常重要,柳編清楚此人與於雅雯的關係比較密切,他做爲楊豆蔻一派,非常擔心因爲要接回失散多年的女兒,而影響到楊豆蔻的安排。
只是這些話他卻不便對妻子說,稍一沉默後說道:“明日你去聽聽楊豆蔻的意見。”
聽着自家老爺這般說話,只見她眉梢微挑,沉聲說道:“不理楊豆蔻如何說,我的女兒卻是一定要認回來的。”
……
“八先生秦傑……清夢齋……這究竟是爲什麼呢?”
接到電話,楊豆蔻知道楊昊宇準備卸甲歸老,請她向天哥言明心跡。
世間只有寥寥數人知曉天道盟楊豆蔻與楊昊宇之間的真正關係。
楊豆蔻非常清楚這位疼愛自己到了極致的兄長,有着怎樣倔強而不肯服輸的性情,究竟清夢齋那兩人在珠海市裡做了什麼事情,竟讓他決意認輸歸老?
她很願意自己的兄長遠離那些廝殺血腥之事,歸老也是極好的結局,然而這件事情裡的過程卻讓她有些琢磨不透。
便在這時柳編夫人到了。
聽着柳編夫人含淚帶笑說完關於張楚楚的事情,楊豆蔻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脣角露出一絲溫婉的笑容,說道:“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