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武秀跟着秦傑停下腳步,他蹙眉靜靜看着那名中年道士,忽然開口說道:“人間淨土自身成道……你從太虛觀?”
中年道士合什說道:“太虛觀道石……見過清夢齋七先生,八先生。”
道石是一個很沒有名氣的道士。
白武秀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世間絕大部分修真者都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因爲道石自出太虛以來……便一直在鄉野村落裡苦修靜悟。
但修真者的名氣與實力從來沒有什麼固定的關係。
白武秀看着這名道士站在紅塵中,卻凝出身在三界外的法像便知道對方的修爲境界非常強大。
白武秀看了秦傑一眼。
秦傑看着那名中年道士忽然問道:“來找我的?”
道石平靜說道:“請八先生賜教。”
既然入世,自然便會不斷面臨源源不絕的挑戰,想當年小師叔靠着一把劍擊敗世間鋒雄,纔在世間鑄就了清夢齋的不世威名,秦傑對於這和局面早有心理準備,但他今天沒有準備好。
因爲草原之行的那些故事因爲與水燕霏之間的衝突,因爲那個叫何伊的可惡的老女人,秦傑對丐幫對太虛觀沒有絲毫好感,但前些天與觀海道士一戰後,他對道門弟子的觀感有所改變。
他看着那名中年道士誠懇說道:“我今天有些要緊的事情要做,大師能不能多等幾天?”
道石平靜說道:“道門講究緣法,我自太虛觀千里迢迢而來於這繁華長安城中遇見你,又豈能錯過?”
秦傑微微皺眉。
白武秀看着他憔悴的神情,知道化這兩天心神不寧,而且沒有休息好,不由搖了搖頭,看着道石微笑說道:“我來?”
道石認真說道:“貧道不是七先生的對手。”
白武秀怔了怔,氣極反笑說道:“你們若是要挑戰清夢齋,我出手還是小師弟出手有什麼區別?你們這些道士要臉還是不要?”
道石黝黑的臉頰上型出一絲微笑,說道:“侍道之人要臉作甚?”
從昨天清晨到此時的清晨,秦傑沒有睡覺,沒有吃飯,沒有喝水,被恐懼惘然的情緒折磨的不善,在湖畔站了一夜痛罵一夜,也沒能讓他情緒稍微變得好些,所以他這時候很煩,非常煩。
聽着這名太虛觀道士的說話,秦傑愈發煩躁起來煩到不能呼吸,煩到快要歇欺底裡,煩到直接說道:“我認輸。”
“未曾戰,便言輸,無意義。”
秦傑看着中年道士黝黑的臉頰看着他臉上那些縱橫如山的皺紋,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那你選個地方。”
“道門講究緣法,既然在這裡遇見八先生,那便就在這裡。”
秦傑看着身周穿梭的行人,看着不遠處捧着熱包子正在流着口水撕紙的孩子,聲音漸冷,問道:“我得罪過你?”
中年道士平靜回答道:“你我未曾見過。”
秦傑接着問道:“那你爲什麼非要這麼折騰我?”
中年道士看着他的眼睛說道:“在草原上八先生辱過何奶奶。”
白武秀湊到他身旁,壓低聲音說道:“好像你成功地激起了對方的戰鬥欲·望,我必須提醒你,道宗功法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這名道士走的是蓮花淨土的路數,你可不見得搞得過他,要不然我們乾脆走?反正我在這兒,他也不敢強行攔你。”
秦傑轉頭看着他說道:“難道你不覺得是他激起了我的戰鬥欲·望?”
白武秀問道:“你爲什麼要戰?”
秦傑回答道:“因爲我煩。”
中年道士看着秦傑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那隻饅頭。
縱使千年如何最終還須一個土饅頭。
秦傑的眼前便多了一個粳頭,一個土饅頭,一個墳頭。
那座孤墳在他的眼簾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漸要遮蔽街畔早點攤子上冒出的霧,快要遮住開心捧着肉包子的孩童的笑顏。
秦傑並未驚悸他知道眼前真實世界的消失不代表真實的事件,只是自己被那位中年道士人拖進了對方的精神世界之中。
那名中年道士原來是一位精神師!
精神師可以直接以精神力攻擊敵人的識海,以精神力操控天地靈氣直接攻擊敵人的內腑,無形無痕,難以防範,非常強大。
秦傑遇見過精神師。
他從來沒有與精神師戰鬥過。
他更沒有想像過道門中的精神師會有多麼強大。
眼前那座無處話淒涼的孤墳越來越婁。
真實的世界越來越遠。
秦傑的識海一片虛無黯然。
真實世界的街畔。
他閉着眼睛,從腰間抽出那把符刀,向着身前那個光頭斬了下去。
精神世界的墳前。
他睜着眼睛,從背後抽出那把符刀,向着身前那座墳頭斬了下去。
一日一夜間累積的煩躁和殺意。
盡數都在這一刀中。
秦傑沒有與精神師戰鬥的經驗。
但他有很多戰鬥的經驗。
所以當這條清晨寧靜而喜樂的街、包子鋪蒸騰的熱氣、開心的孩子和木訥的成人以及整座長安城都消失在眼前時,他沒有震驚失措,而是做出了最快的反應。
他閉着眼睛,抽出腰間的符刀,回憶着閉眼之前最後看到的那幕畫面,按照腦海中殘留的痕跡,朝着身前砍了下去。
刀鋒破風而至,並不鋒利還帶着老筆齋柴木屑的刀身,準確地劈向中年道士的眉心,一根眉毛的距離都沒有偏。
秦傑眼前那那座墳頭很遠,遠在千里之外。
卻又很近,近在眼前。
他抽出身後細長的符刀劈了下去,仿道還帶着梳碧湖草屑的刀身,準確地劈中墳頭,從千里之外到眼前一步,一寸都沒有漏過。
然而這看似沛若莫御的一刀,落在那座孤墳上,竟是沒能把這座墳頭斬開,刀鋒與墳體之間崩濺起無數蓬火花,連綿成了一道火況細長符刀腰身上隱隱可以看見到個豁口。
長安城清晨街畔,中年道士仿道沒有看到迎着晨風斬向自己眉心的那把符刀,他平靜看着前方,眼神專注而堅定。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名乾瘦武道士,手腕一翻,一根精鐵打鑄而成的鐵杖,呼嘯而空而至,杖尾深插入青石板,杖身攔在那把刀前。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秦傑閉着雙眼膝蓋微彎,踮起腳尖藉着反彈之力向街心飄去半丈橫符刀於身前,手腕微微顫抖,臉色微白。
一旁觀戰的白武秀微微蹙眉。
在世間行走的精神師或劍師身旁,都會有近戰武力強橫的武道修真者做爲脅從,這種搭配已然成爲一種修真世界公認的規則,那名乾瘦武道士替中年道士出手解決近身威脅,並不違反決鬥的規矩。
白武秀不知道秦傑對修真世界規矩的瞭解程度近似於白癡,他並沒有憤怒於太虛觀兩名道士對秦傑一人,他蹙眉的原因和那名乾瘦武道士的出手無關,而是因爲街畔那些神色如常的行人和市景。
孩子還在開心地撕着被大肉包子熱氣薰軟的溼紙。
包子鋪裡的男人還在那裡很居高臨下冷漠驕傲地收着銅板往街坊竹筐裡分揀着包子嘴裡的收賣聲比蒸屜裡冒出來的熱氣還要安靜。
圍在蒸屜前的街坊們,有人憤怒地訓斥着插隊的外鄉人,有人和鄰居交流着昨夜牌局的勝負,有人壓低聲音講述着宮裡的某件傳聞,等着新鮮出屜出的包子端上來時,所有的交談便夏然而止,變成了熱鬧的哄搶。
沒有人注意到街畔的兩名道士,也沒有人注意到清夢齋有兩位先生出現在人世間,甚至沒有人發現街畔此時正在展開一場沉默而慘烈危險的決鬥,街畔嘈雜熱鬧依舊所以平靜喜樂。
這已經不是身在紅塵中,意在三界外。
而是以道動精神,在蒼生之前修了道鐵門檻。
白武秀沒有想到這名來自太虛觀的無名中年道士居然禪精神的境界強大到了這種程度,不由開始擔心起秦傑來。
秦傑向後飄退數步。
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墳,在他眼中反而變得愈發清晰。
墳體是由普通青石粘土修砌而成,看不出有什麼特異之處,但先前被他一刀狠狠斬下,上面竟是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看着那座無處話淒涼的墳,他覺得越來越淒涼,覺得越來越寒冷,仿道身體裡的熱量正在絲絲縷縷向着空氣裡逃逸。
然而站在精神的世界中,又哪裡有真實的身體?
秦傑看着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墳,知道孤墳處傳來寒意孤清意都是那位中年道士的精神力正在精神世界裡攻擊自己的手段。
這種道宗手段很高明,甚至可以說很神奇。
中年道士的精神力便像春風化雨般絲絲縷縷滲入,平和中正到了極點,也便危險到了極點,乃是沉默的超度意味,讓你自行隨之而歌而舞,或隨之坐而冥想,或自墮於情緒之中,再也難以自拔。
如果換成別的人,即便是比秦傑的心意更加純粹強大,面對這樣的道宗禪精神攻勢,只怕也會難以應付,甚至不知該如何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