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主先前的話,解開了他心中某些疑惑,卻又生出了一些新的疑惑,如果師叔當年便是那隻生出雙翼的蟻螞,想要飛上天穹,因爲觸動了天道的尊嚴則遭天誅而死,那他爲什麼要這樣自欺欺人?
人世間億萬螞蟻,肯定有不只一隻曾經擡起頭來,向着天空望過一眼,漫長的歲月裡,肯定有很多人曾經試圖飛向那天湛湛青天。
那些人都去了哪裡?
像師叔一樣壯烈地死去,還是真的如西陵教典裡記載的那些羽化故事一般,回到了上天光輝的懷抱,進入了完美的永恆?
如果當年師叔的境界,已經不允許他再在濁世裡繼續停留,那麼他爲什麼沒有選擇進入永恆,而是選擇對天道發起挑戰?
僅僅是因爲驕傲嗎?
可老虎再如何兇猛驕傲,也不會無緣無故對着獵人的哨棒厲嘯。
還有一個問題,齋主爲什麼還留在人世間?
齋主把自己的翅膀收斂在什麼地方?
齋主難道不想去看看天道真實的模樣?
他看着崖畔的齋主道:“老師,還有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
“什麼時候能把第三本書完全看懂,大概也就能明白了。”
秦傑知道那必然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做到的事情,沉默片刻,從今夜這番完全務虛的玄妙談話氣氛中擺脫出來,回到真實的人世間,誠懇請教道:“學生如今體內的逆天氣可以僞裝成天地氣息,只是這身體卻不好遮掩,若讓人的兵器落到身上,道門一定能瞧出古怪。”
“不是讓人對世間傳話,自己正在符武雙修?”
秦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武道修行,哪裡能騙得過人?”
齋主微嘲道:“修行之事,只要能打得過人,自然便能騙得過人,不要讓人傷到的身體,誰會知道身體的古怪?”
秦傑沉默不語,心想修行者之間的戰鬥變化無端,兇險異就算自己境界增進不少,又哪裡能夠確保不讓對方的本命劍之類接觸到自己的身體?
就算是李彤,想必也不敢誇下如此海口。
齋主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後道:“當年師弟離開這個崖洞後,便再沒有讓任何人接觸到他的身體,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齋主離開了崖坪,在其餘的深夜裡,秦傑一直坐在絕壁之間,思考並且分析着齋主先濤的所有話,並且對自己被囚崖洞三月的時光做了一次細緻的梳理,把那些境界心志上的收穫轉化成了身體裡的實際存在。
天光熹微時,張楚楚回到了崖坪上……
服侍他洗漱完畢,帶好所有的行囊,順着斜斜狹窄的石徑,向山下走去。
一路絕壁風光依舊,石徑隨此險峻,瀑布注入雲海。
順着那道峽谷向東走不過數步,便看見了白武秀的身影。
然後是諸位師兄師姐。
清夢齋弟子,今日都來歡迎師弟出關。
周莉莉蹦蹦跳跳跑了過來,從張楚楚身上解下一些行李……
瞪了秦傑一眼,然後牽着張楚楚的手……
走到了前頭。
大師兄看看秦傑溫和一笑,道:“這些天辛苦了。”
秦傑揖手彎腰,對着師兄師姐們行禮,道:“師兄師姐辛苦了。”
衆人高興圍了過來,向他表示祝賀。
五師兄開始吹簫,好不得意。
六師兄拍打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那雙打慣鐵的到吐血……
四師姐上濤疼愛地掐了掐他的臉蛋,險些掐出血來。
三師兄站在遠處,臉色有些難看,看着秦傑有些緊張的目光,卻還是點了點頭……
脣角甚至擠出了一些極爲罕見的笑容。
今日清夢齋後山一片歡聲笑語,四面透風的大草舍冉,飯菜香氣四溢……
四師姐和周莉莉張楚楚主廚,弄了好豐盛的筵席。
筵席即是爲了歡迎師弟秦傑終於成功破關……
不用被囚禁在崖洞中悲慘老死,也是爲了歡迎老師結束遊歷天下歸來,雖然歡迎的時間晚了三個月,最重要的原因卻是這是秦傑的拜師禮,他將正式拜在齋主門下。
秦傑跪在齋主椅前,恭恭敬敬,老老實實,毫不偷奸耍滑磕了三個響頭,只可惜他修行逆天氣後身體太過結實,這三個響頭把身前的青磚砸的露出了裂縫,額頭卻依然沒有流血,甚至連青腫都沒有,只有些灰塵。
沒能趁機讓老師看看自己的誠意,順道拍拍馬屁,他覺得好生遺憾。
站起身來,從二師姐手中接過一盞溫茶,秦傑走到齋主身前雙手奉上,齋主接過緩緩啜了一口,拜師禮便正式完成,顯得非常簡單。
四師姐抱着一堆衣服走了過來,問道:“師弟選個顏色……”
秦傑微微六怔,望向師姐懷中,才發現她抱着的都是清夢齋齋服,時逢春日,自然都是應對的春服,齋服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區別,只是在顏色上多了很多選擇。
他望向草舍四周的師兄師姐們,注意到大家的選擇似乎都很隨意,二師姐依然還是那襲寬大的淡青色齋服,大師兄則是穿着舊襖,根本沒有穿齋服,其餘人的齋服顏色紛雜不一,有紅有灰。
四師姐看着他猶豫的神情,打趣道:“確實得慎重些,選了可就不能換了。”
秦傑下意識裡望向張楚楚,自從離開襄平之後,兩個人穿什麼衣服,向來由張楚楚做決定。
張楚楚點了點頭。
秦傑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師姐,我要那件黑的。”
四師姐笑着道:“後山裡可是第一個挑黑色的人,師弟果然有眼光,男要俏,一身皁的就是這個道理,某些笨人可是從來都不明白。”
站在齋主身後的三師兄嚴肅莫名。
大師兄看着正把黑色齋服往身上套的秦傑,忍不住輕聲一嘆。
齋主輕捋鬍鬚,看着秦傑問道:“爲什麼要選黑的?”
秦傑在張楚楚的幫助下,把斜襟佈扣繫上,老實回答道:“黑色禁髒。”
這是真實的答案,他和張楚楚根本沒有想到男要俏一身皁,二人省些水和皁。
大師兄怔住了。
齋主捋須的手指微微一僵,笑着搖了搖頭。
筵席散後,三師兄走到秦傑身前,說道:“那名北陵劍師還在院外等你,既然此間事情已了,你什麼時候出去?”
秦傑笑着說道:“反正也沒有人知道我從崖洞裡出來,着什麼急,且讓他繼續等着唄,我先休息玩耍兩天再說。”
這話說的有些無恥,三師兄卻沒有動怒,只是看着他冷冷說道:“你破關的消息,我已經告訴了其他人,所以你不要想着還能拖時間,快點出去把這件事情辦了,不然老讓李山的弟弟坐在清夢齋門口,成何體統。”
秦傑心想自己好不容易纔從與世隔絕的崖洞裡脫身而出,才吃了一頓飯,連澡都沒有寫,就要去和別人打生打死,有你這麼做師兄的嗎?
他心中大怒,然而臉上卻是絲毫怒色都沒有,看着三師兄委屈說道:“知道了,我馬上就出去會會那廝。”
三師兄離開後,白武秀湊了過來,擔憂說道:“怎麼辦?你被囚崖洞這些天,那個姓柳的傢伙一直在清夢齋外等着,卻也沒有白等,境界實力好像比剛來時甚至又有提升,我看你真打不過他。”
“不管那麼多,我先歇會兒再說。”秦傑看着消失在山林裡的三師兄的背影,神態極爲放肆,聲音卻壓得極低,說道:“現在老師回來了,難道我還怕你不成?”
白武秀眉開眼笑說道:“就是這個道理,現如今三師兄還想像以前那般嚴厲管教我們這些師兄弟,我們就找老師告狀去,你不知道老師他向來不愛理會這些瑣事,通常都會保持沉默裝傻,我們就可以假稱老師發了話去騙大師兄,然後用大師兄去壓三師兄,除了你的親事,三師兄可從來不敢違逆大師兄。”
這番話有些車軲轆亂轉的意思,秦傑沉默片刻後,看着他感慨說道:“真沒有想到,原來你的無恥也有我幾分風采。”
白武秀正欲反脣相譏,忽然間斂去臉上輕佻的神情,把雙手背到身後,看着秦傑雲淡風輕說道:“你是師弟,我不與你爭執。”
秦傑微異,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餘光看見周莉莉的身影,頓時明白了一些,嘲諷看了白武秀一眼,說道:“出息。”
白武秀很沒出息地不敢與他眼光對視,向着周莉莉迎了過去。
周莉莉卻是根本不理會他,直接走到秦傑身前,聲音清脆說道:“秦……”
這個字剛一出口,小姑娘便想到一件事情,怯怯住了嘴。
她看了看四周,發現老師二師姐不在,心有餘悸地拍了拍小胸脯,可愛地吐了吐小舌頭,繼續說道:“小師叔,我要帶楚楚去玩。”
清晨時分,清夢齋後山下了一場溫柔的春雨。
周莉莉要帶着張楚楚進山,去採那些新生的蘼菇。
秦傑望向張楚楚,心想小丫頭這三個月陪着自己在崖洞裡苦捱,雖說偶爾能夠下山逛逛,但想來也憋的不輕,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