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傑的這句話顯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對李彤來說是這樣,裡面隱藏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意味。
片刻沉默後,他說道:“而且冬至那天我不見得有時間。”
李彤雖說是被迫離開神話集團,但身爲部門經理,在瀋州市裡依然有自己的情報來源,所以當她聽到秦傑的這句話後,眉頭忍不住再次深深蹙起,眼眸裡漸漸被疑惑和驚訝的神色所佔據。
冬至那日,便是楊昊宇的榮歸日。
……
時日漸逝,秋氣漸退。
瀋州市裡垮了一座小道觀,熱心的街坊們幫助觀裡的人們重修屋宅,然後他們知道小道觀裡多了位喜歡穿素色布衫的熱心人,無論街坊遇着什麼事情,都會得到那人的幫助,那人似乎不知道什麼叫做麻煩。
清夢齋也垮了一間小院,在瀑布聲的陪伴下,那個男人坐於潭間靜思不知多少日夜,某個胖子跟在六師兄的身後,唉聲嘆氣扛着土石木材之類的物事,要那個男人把小院重新修好。
董事會傳人李然,在瀋州市熱情而世俗的市井間,平靜而沉默地行走在成聖的道路人,清夢齋三先生馮思秋,在孤單而冷清的瀑布前,接受着溼霧的洗禮,他的臉變得越來越漠然,雙眉卻越來越直。
自邊塞歸來的楊昊宇堂主,不停接受着天道盟的封賞,在各家堂主之間宴席不斷,沒有人知道,深夜時分,他還是習慣坐在自家堂主府的後園裡,看着落盡黃葉的光禿枝椏,看着落下的雪花沉默。
秦傑在清夢齋和雁鳴湖畔來自往返,平靜修行,偶與李彤以意相戰,更多的時候則是在漸凋的蓮田裡沉默。
瀋州市很沉默,所以顯得很平靜。
城裡的人們各自沉默,所以各自平靜。
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這份沉默與平靜,至少會持續到冬天結束。
因爲無論怎麼看,都沒有人能夠打破這種平靜。
風寒雪驟秋已去,便到了冬至的那日。
這一天,楊昊宇堂主會請辭,天道盟於龍天會再次獎賞他的功勳,並賜以家宴的榮耀,然後所有堂主送他離開瀋州市。
這一天,小道觀終於重修完畢,李然認認真真梳好道髻,站在瘦道人的身後,就像是鄉村婚事裡的俗氣知客般,對着來參加儀式的街坊們連聲道謝,然後把街坊們手裡提着的雞鴨水酒水搬到後廚。
這一天,東窗的矮几畔,二師姐微笑對周莉莉囑咐着什麼,鏡湖畔的打鐵房裡白霧蒸騰,四師姐在湖心亭間繡花,一如往常般平靜,只不過瀑布下的碧潭裡,再也看不到那個高貴影子,大師兄也不在後山,而是去了瀋州市做客。
大師兄走上石階,看着李然微笑說道:“恭喜恭喜。”
李然看着身後修葺一新的道觀,還有不遠處那些被他親手修好的街坊們的雨檐,露出真誠的笑容,說道:“多謝大先生。”
雁鳴湖畔宅院裡的人們也已經醒了。
秦傑在張楚楚的服侍下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全新的黑色院服,整個人頓時顯得精神了很多。
張楚楚也洗了一個澡,然後自己用剪刀把頭髮剪短,很認真地梳了一個小辮,對着銅鏡仔仔細細地擦粉,並且畫眉。
“很好看。”秦傑看着鏡中那個清清爽爽的小姑娘,笑着說道。
張楚楚從凳上站起,轉身替他整理院服,摘掉他肩頭的線頭,說道:“今天是咱們的大日子,再怎樣認真都應該。”
走出臥室,秦傑打了個響指,把在園角無聊啃了一夜臘梅的野馬召了過來,輕輕打了馬臀一記,說道:“自己回清夢齋去。”
野馬微仰頭顱,感到有些疑惑,不過畢竟不是人,即便有疑惑也沒辦法說出來,只得遵命跑出宅院,順着長街向城外而去。
李彤不是野馬。
她站在園門樹下看着穿戴一新的二人,忽然伸手指向庭院上方的天空,平靜說道:“今天會落大雪,你們還要出去?”
黯淡的天空裡飄着黯淡的雲,雲色沉凝如山,似乎隨時可能飄下雪來。
秦傑擡頭看了眼天,說道:“雨能留人,雪不能留人。”
“雪不能留人,所以你要留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彤問道:“爲什麼昨天夜裡便把家裡的管事丫環都散了?”
秦傑笑着說道:“這不是證明我沒有留人?”
“你知道我的意思。”
“今天冬至,傭人也應該多陪陪家裡人。”
“那你爲什麼要我離開?你不要告訴我,你還沒有放棄刺殺楊昊宇,你這時候就是要去做這件事情。”
秦傑問道:“你會擔心我的死活嗎?”
李彤搖了搖頭。
秦傑笑着說道:“雖然聽來確實有些令人傷感,不過這纔是真實的你,既然你不擔心我的死活,何必管我去做什麼?”
“楊昊宇是我道門客卿,我哥來瀋州市爲的就是這件事情,他不會允許你從中破壞,我也不會允許,所以如果你要出手,我會把你留在這裡。李彤看着他平靜說道,右手在青衣道袍袖外,於冬風間便要握住一把虛劍。
秦傑看着她的右手,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看起來全天下的人,包括我的師門都不同意我去刺殺楊昊宇。”
他擡起頭來,靜靜看着李彤的眼睛,說道:“你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我打不過楊昊宇,便不會想着去殺他,我要你離開,只是想告訴你李然的那間小道觀今天重新開張既然是冬至,你應該去那裡。”
“你還沒有說你是不是去刺殺楊昊宇。”
“我以齋主的人格向你發誓,我從來沒有想過刺殺楊昊宇。
李彤神情不變,說道:“換一個名義。”
“如果我刺殺楊昊宇,那麼我和楚楚永遠不能在一起。”
李彤怔了怔,似乎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會這樣承諾,皺眉問道:“那你們二人爲何如此重視今日?”
“我們要去西城夜總會吃羊雜湯。”
李彤沉默青衣道袍微飄消失在被野馬啃的狼籍一片的梅樹深處。
野馬嚼着梅花的碎沫,帶着香味,離開雁鳴湖,向城外跑去。
沒有用多長時間,野馬便跑回了清夢齋,從側門踏斜坡鑽雲霧出現在後山崖坪的鏡湖畔,不停喘息,低下馬首去湖面上親吻自己,貪婪地飲着水,滋潤自己將要燃燒起來的咽喉與馬肺。
野馬不知道秦傑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惴惴不安的情緒,它只是隱約覺得自己應該早些回到清夢齋這樣可以讓清夢齋裡的人們,猜到雁鳴湖畔將要發生什麼,它認爲自己是報信者。
白武秀站在湖畔那頭,看着對岸的野馬,圓乎乎的臉頰上浮現出濃重的憂色周莉莉擡頭看他一眼,問道:“會發生事情嗎?”
“按道理按照師弟他的性格,明知必敗,那麼便不會做任何決定,所以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但野馬爲什麼會回來?”
白武秀微微皺眉,說道:“我現在發現,我似乎一直都沒有真正瞭解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我一直以爲他是一個冷漠寡情現實的傢伙,所以我很難想像,他會做出一些勇敢而虛妄的舉動。”
“秦傑是個很無恥的人,不過我哥讓我來清夢齋這前就說過,有的人能夠做到極端無恥,其實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氣。”白武秀沉默片刻後說道:“我要去瀋州市。”
“我也隨你去。”
白武秀搖頭說道:“二師姐那裡不會同意。”
“清晨做早課時,老師便放了我的假。”周莉莉看着白武秀認真說道:“楊昊宇是我魔教千年以來最大的叛徒,我哥一直想要殺死他,我也一樣,只是很可惜我沒有這個能力,今天既然小師叔要對他動手,至少我要在旁邊看着。”
於龍天看着下方的楊昊宇,淡然說道:“既然事情已經解決,便不要再生變故,我不理會秦傑與當年的堂主是何關係,也不想知道最近這幾年瀋州市裡那些命案,他畢竟是齋主的學生,你今日離開瀋州市,與他相見也難,既然相見難,便不要彼此爲難。”
楊昊宇平靜應下。
於龍天負手於身後,沉默離開了,提前結束了賞宴,殿內所有人,也都隨他離開,把這間屋子,留給了一直沉默不語靜侍在旁的楊豆蔻和楊昊宇堂主。
讓楊豆蔻和一位堂主單獨相處,從規矩上來說是很不應該的事情,不過這是天哥的旨意,沒有任何人敢有異議。
楊豆蔻靜靜看着下方的兄長,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不會有事吧?”
楊昊宇看着她,慣常黝黑冷漠如寒鐵的臉上,極罕見的露出極溫暖寵溺的笑容,說道:“都要回老家了,哪裡會有事,我現在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倒是妹妹你今後一人在瀋州市裡,萬事皆要小心,若有不諧,儘快通知我。”
楊豆蔻微笑說道:“看清夢齋那邊的動靜,應該是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