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夢齋也有湖,平靜如鏡的鏡湖。
時已入夏,空氣悶熱,清夢齋則依然清涼如春,尤其是鏡湖四周,是氣候宜人,於是平日裡只愛在山林裡的師兄們,就像貪水的野鴨般,紛紛出林來到此間。
湖畔林中,不時響起清音雅正的曲聲,好生嘈雜。
四師姐愛嗑瓜愛閒嘮也愛熱鬧,但愛在這片清靜的湖上繡花,終究還是抵抗不住這片嘈雜,躲進了瀑布下那個小院裡。
於是湖心那座亭榭,被飽經摧殘、早已不在乎這些嘈雜之音的白武秀、秦傑二人佔據。
白武秀搖頭晃腦說道:“我就不明白,三師兄那院離瀑布這般近,落水之聲大如雷,難道就能比這裡安靜?”
“別想把話帶走,我又不是大媽,對這種流言不感興趣。”秦傑說道:“你就給我句實話,那年我死之前,你究竟給我吃的是什麼藥。”
那年春天,他在瀋州市裡刀斬念師,身受重傷,渾身是血倒臥朱雀大街,引動朱雀神符侵襲身體,白衣護主,後艱難回到楓林別墅,已是奄奄一息。
他以爲自己會就此死去,卻沒有料到醒來時所受的重傷竟神奇般的好了,神奇的是體內的丹田完成了一次重築。
對於這件事情,秦傑一直無法忘懷。
當時出現在楓林別墅的便是白武秀,所以最終的懷疑對象便指向了白武秀。
白武秀不是一個做好事不留名的傢伙,很便承認是自己救的,還心疼地表示自己喂秦傑吃了一顆極珍貴的藥丸,你就算不以身相許,至少也要拿命來報,然而他卻始終沒有告訴秦傑,那是什麼藥丸。
“你爲什麼一定要知道這個?”白武秀看着他惱火說道:“那等寶貝你已經吃過一顆,難道還想再吃!”
秦傑誠實回答道:“如果還有,爲啥不吃?”
這些日,秦傑和張楚楚爲了養病一直住在清夢齋,整日裡聽彈琴閒聊天,過的倒是閒適愉,不時有消息從瀋州市裡傳來,除了知道楊豆蔻的情緒依舊很糟糕之外,也沒有什麼能夠影響情緒的事情。
春去夏來,啓程去太虛觀的日便到了。
自從知曉太虛觀隱居長老能夠治張楚楚的病,秦傑便不再思考自己可能是修羅之子、會被萬丈道光鎮壓的可怕前景,開始準備旅途上的事情,重要的當然是張楚楚的身體。
在清夢齋調養多日,張楚楚已經好了很多,但他還是不放心,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了白武秀頭上。
“一共就三顆,自己吃了一顆,你浪費了一顆,哪裡還有?”
秦傑扳着指頭數了半天,很認真地說道:“師兄你數科成績果然不行,明明還有一顆。”
“這是算數的事嗎?這是算數的事嗎!”白武秀暴跳如雷說道:“三減二等於一這種事情,還需要扳着指數算半天嗎?你就是想噁心我不是?我那顆是留着保命的!但你吃了我原先準備給李師兄的那顆,我只好把自己保命的這顆留給他,那哪裡還有!”
“李然先生這麼了不起,哪裡會需要你的保命丸。”秦傑可憐兮兮說道:“師兄,師弟知道自己沒有那個福份,只是你能不能把那顆賞給我,我擔心路上張楚楚再犯病。”
聽着這話,白武秀沉默,然後擡起頭來說道:“好吧!”
秦傑此時已經大概猜到那顆藥丸的珍貴程度,本已經決定放棄,卻沒有想到白武秀居然答應了下來,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白武秀要回知守觀一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些,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向湖岸走去,說道:“開玩笑的,你這麼認真做什麼。”
……
太虛觀遠在東南,路途遙遠,而且沒有人願意把時間弄的太緊張,所以雖然說盛典會的時間在秋天,但天道盟準備參與盛會的遊客和使團,大部分都提前了一定時間,選在初夏這些天前後出發。
清夢齋是先收到太虛觀請柬的地方,派出秦傑做代表,已經康復的張楚楚當然也跟在他的身旁,他們出發的時間正在今日。
除了大師兄要隨齋主遊歷,清夢齋的弟們都很少會出現在人世間,這些癡人固守在自己的世界裡會覺得幸福,而且對他們來說,後山已經足夠大,根本不需要去紅塵裡沾惹什麼是非。
正是基於這種理念,他們對需要入世修行的小師弟非但沒有什麼羨慕,反而非常同情,所以當秦傑啓程之時,就像兩年前他去荒原時那樣,所有師兄師姐都來替他送行,並且送上聊表安慰的小禮物。
六師兄經常替秦傑設計製造好東西,所以這一次也沒有送什麼特殊的東西,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匣子,五師兄依然不講究,站在湖畔奏了一首離別曲便當了禮物。
聽着悲涼的簫聲琴聲,秦傑從野馬嘴裡硬生生搶回半根黃精,看着正自眉飛色舞的二位師兄,惱火說道:“這是送行還是送葬?能不能不要這麼不靠譜?”
野馬這時候心情也很惱火,只不過沒有人理會它,大公雞正在鏡湖裡故作深沉地慢慢遊着,小白狼半蹲在周莉莉的腿邊,聽着她和張楚楚滿是不捨的談話,微微偏着狼頭,似懂非懂的模樣。
一曲蕭瑟曲罷,孔傑走上前來,從懷中取出一疊薄薄的紙,依依不捨遞了過去,說道:“小師弟,這是世間以爲已經佚失的灞陵散曲琴譜,極爲珍貴,你可不能再送師兄不靠譜了。”
秦傑心想自己拿個琴譜做什麼?
魔宗聖女周莉莉現在喊自己小師叔,自己難道還可能在旅途上遇着位聖姑?
但他轉念想着這琴譜如果真的珍貴,那應該能賣不少錢,便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
……
清夢齋在瀋州市南郊,不用擔心城門關閉的問題,所以爲了避暑,直到太陽西斜,夜色將臨的時候,秦傑和張楚楚動身。
看着那輛黑色的悍馬漸漸隱入山腰雲霧之中,三師兄的眉頭微微蹙起,總覺得今日的氣氛有些怪異,隱藏着某些自己無法看清楚的事情。
大師兄看着黑色悍馬離開,沉默片刻後轉身離開,暮色照在他舊棉襖上,隱隱可以看到一些微塵,似乎棉袖在微微地顫抖。
三師兄回頭望着山道上大師兄的背影,心頭微有所動,追了上去。
大師兄走的很慢,但不知爲何,卻很難被他追到。
……
大師兄走到草廬時,夕陽將將熄滅。
夜色籠罩山谷,繁星一顆接一顆地出現在黑色天幕之上。
齋主站在草廬外,半佝着身,眯着一隻眼睛,正對着一個筒狀的鐵製物事在看,不知道鐵筒裡究竟有什麼。
大師兄走到齋主身後,問道:“老師,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星星……嗯,應該說觀星,這樣比較雅。”
齋主示意他過來看看,說道:“這是老六和老八作出來孝敬我的,他們給取了個名字叫觀星鏡,但我先前試了試,星星還是那個星星,不過卻能把遠處的風景放大,拉到近處,我看倒不如見望遠鏡爲好。”
大師兄把眼睛湊到鐵筒前看了看,發現確實如老師所說,鐵筒視野裡的星星沒有變大,但如果看遠處星光下的山巒,則會顯得清楚放大很多。
“真是有趣的事物,小師弟懂的事情真多。”他微笑說道,只是笑容顯得有些憂慮。
齋主望向頭頂夜穹裡的繁星說道:“世間或許有生而知之的人,但沒有無所不知的人,你小師弟懂的事情再多,總有很多事情是不懂的,我也一樣,相傳那七卷天書是昊天意志化形而成,當年我還如你一般是個青衫書生時便能看懂其餘六卷,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卻依然還是看不懂和尚在明字捲上留的那些話。”
大師兄誠懇說道:“弟子也看不明白。”
“廢話,爲師看不明白的,你又如何看的明白。”齋主看着他微笑說道:“不過既然看不明白,那便不要日夜煩惱。”
“如此事由,不得不憂。”
齋主看着他嚴厲說道:“如果這是一個故事,誰也不知道該怎樣發展,你不知我不知世人也不知,那你憑什麼認爲故事的結局就一定是那樣?
清夢齋所有人都知道,無論白武秀再如何扮可愛,秦傑再如何插科打揮,老師疼愛的徒弟始終還是大師兄,老師很少會批評大師兄,像此時這般嚴厲的訓斥,是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大師兄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若無明日憂,便有今日愁。”
“人當爲今日愁,不必爲明日憂。”
“老師若不是憂慮人世前景,爲何要讓小師弟去太虛觀?”
齋主看着籠罩在銀暉裡的山林,聽着遠處隱隱傳來的瀑布聲,說道:“你小師弟殺楊昊宇那夜,我發現張楚楚那丫頭身體裡的毛病,竟比想像的還要嚴重,若真用神話集團神術治,只怕後會治出問題,我讓他帶着她去太虛觀,便是想看看道宗有沒有什麼法能把她的病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