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看着他平靜說道:“你說要抹除上天的意志,便需要沒有信仰,沒有規則,那麼又怎麼會有界限?但事實上你依然是錯的,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真正地無視規則,因爲規則屬於上天的神域範疇,所以當年司徒雲海會被天誅而死,所以要真正的無視規則,不應該是抹除上天的意志,而是以自己的心意體悟上天的意志,甚至完全轉化成上天的意志。”
半截道人身體不停顫抖着,血水從腰腔處不停涌出,聲音淒厲而惶恐咆哮道:“即便如此,上天又怎麼會選擇你這個廢物!”
“上天的意志豈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夠猜忖的?”隆慶看着他毫無情緒說道:“我們只需要接受,並且讚美,就在先前那一瞬間,我想要多的你,甚至全部的你,而上天感受到了我的願望,所以,你就必然要把全部的自己奉獻給我。”
半截道人淒厲說道:“我不願意。”
“你無法阻止我,因爲我領受的是上天的諭示。”
“可是我會死。”
半截道人嘶吼着,哭泣着,乞求着。
“數十年來,你生不如死,今日你死在我手中,可得解脫,臨死之前將自己奉獻給我,亦算死得其所。”
半截道人的身體此時已經縮小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個幾歲的孩,但這並不是返老還童,臉上的皺紋比先前還要深刻。
他知道自己馬上便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無法逃離這片泥沼。
他甚至隱隱猜到,這真的是上天的諭示。
但他依然不甘心。
他痛苦地嗬嗬慘叫着,伸出能夠動彈的那隻手,想要撕爛隆慶的嘴,挖瞎隆慶的眼,然而很詭異的是,他落在隆慶胸口的那隻手依然如常,而能夠動的這隻手已經縮短了很多,根本夠不着隆慶,只能顫抖着、徒勞地在空中揮舞,看上去就像是被搶走糖果的孩童,異常悽慘而絕望。
“這真的是上天的諭示。”隆慶看着他安慰說道:“不然你明明知道我是個狠毒冷酷的人,明明知道我就是想暗算你,奪取你的一身功力,你爲什麼還會如此愚蠢,居然真的願意傳一半功力給我?所以你且安心地去死吧!”
半截道人在空中揮舞的手臂變得僵硬起來,片刻後他疲憊地收回手,痛苦地低着頭沉重地喘息着,說道:“是啊……我明明知道……你是個壞透了的傢伙……我爲什麼還要給你暗算的機會……大概……我真的早就不想活了……我只是想找一個繼承人,幫助我完成我的心願。”
他擡起頭來,頭顱縮小了很多,兩隻眼睛相對顯得大了很多,而且要移到兩側的臉頰上,看上去顯得格外詭異恐怖。但此時,他眼睛裡的神情卻不再怨毒憤怒恐懼,只剩下一片明亮,那是明悟之後的解脫。
他看着隆慶,興奮地喘息着說道:“替我殺死清夢齋所有的人,然後讓世間億萬昊信徒都記住我的名字,我姓何,叫……”
“清夢齋裡所有人我都會殺,天道盟我也一定會滅掉。”沒有等他說完,隆慶平靜說道:“但你是誰和我並沒有太多關係,這些天你給過我太多羞辱和痛苦,那麼這便是對你的懲罰吧!”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只是他此時的一身修爲已經要盡數離散,笑聲顯得格外沙啞無力,“果然是個狠而無情的傢伙,罷罷罷,無論將來你能走到哪一步,讓你重獲生的還是我何某人的修爲,無論名字是否留下,當你縱橫世間之時,那都是在傳播我的光彩。”
隆慶微笑說道:“正是如此。”
半截道人不再說話,平靜地等待死亡,然而下一刻,他忽然眯起那雙已經變形的恐怖的眼睛,看着隆慶說道:“死亡馬上就要來了,我不知道會墮入冥界,還是會回到神輝之中,但我後想告訴你,我此時依然在恐懼死亡,因爲終結是每個生命無法抑止的悲傷。”
隆慶靜靜聽着,知道老道臨終前的話必然大有深意。
“我會恐懼死亡,他們和我一樣。”
隆慶知道他指的是山峰洞窟裡的別的老道士們。
半截道人艱難地擡起頭來,看着幽深洞窟裡的一切,看着那數十道強大的氣息,微諷說道:“他們正看着你把我吸空,他們正感受着我對死亡的恐懼,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像我一樣,把一身修爲全部傳給你,然而就像我無法抵抗你對我的誘惑一樣,他們也無法抵抗你對他們的誘惑力,所以如果他們要活下來,便不能允許你再活下去,除非你離開,否則他們一定會殺死你。”
隆慶沉默片刻後說道:“雖然有些遺憾,但我明白。”
半截道人靜靜看着他,慈愛說道:“那便逃吧!”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了眼睛,倒在了雪白的榻上,就此死去。
洞窟裡那數十道強大的氣息,驟然間翻涌起來,顯得極爲恐怖,瞬息之間,碾碎了石壁上的所有夜明珠,襲向隆慶的身體。
隆慶厲嘯一聲,臉色變得雪白無片,雙膝在地面一彈,身體像片葉般,妙到毫巔,穿掠過那數十道氣息裡唯一的通道,飄出了洞窟。
逃離洞窟,他想都未想,便直接跳下崖壁,向遠處的董事會狂奔。
那數十道強大的氣息,帶着對未知的恐懼,帶着狂暴的氣息,帶着憤怒的火焰,帶着難以想像的強大境界,從山崖間的無數洞口裡噴涌而出。
山峰表面覆着的青藤驟然碎裂,如利箭般向天空和大地疾射。
大地顫抖不安,整個世界似乎都要毀滅了。
……
崖壁上的那些青藤很結實,在那數十道恐怖氣息的撕扯下,卻顯得那般脆弱,裂成無數段,向着密林山道噴射而去。
青藤很結實,不代表份量很重,事實上很輕,但當這些青藤段落在山道上和林中時,卻像是沉重的攻城石。
伴着轟隆巨響,青藤段落在地上,砸出無數坑洞,飛入林中,砸斷無數樹木,濺起無數的碎屑,碎屑呼嘯作響,有的深深鍥進堅實的樹幹,有的在堅硬的石頭表面割出深深的白印,顯得格外恐怖。
一段看上去很細很軟的青藤,從山崖間落下,擊中了隆慶的後背。
他感覺自己的後背被一塊巨石擊中,臉色驟然蒼白,吐了一大口血,眼瞳裡流露出極爲恐懼的神情,強行忍着傷勢,繼續向山下狂奔。
洞窟裡的老道士們,對隆慶的感覺很複雜,因爲他代表着重臨人世間的希望,卻又代表着死亡的陰影,二者混合在一起,便成爲了最黑暗又最香甜的誘惑。
他們先前沉默旁觀了半截道人的傳功,隱隱明悟了一些什麼,明白即便隆慶不再那般狠毒,在動用灰眼功法的過程中,也無法控制那份難以抑止的野心和貪婪,而那份絕對冷酷的野心和貪婪,最終代表的便是他們的死亡。
被齋主和司徒雲海傷成畸餘之人的道士們,在這座山峰裡苟延殘喘了數十年,依然沒有死去,便代表他們不想死。
他們如果不想死,便要能夠抵抗住隆慶帶給他們的這份黑暗又香甜的誘惑,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死他。
隆慶並不是一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但先前半截道人臨死前。
曾經警告過他,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內反應了過來,試圖逃離。
然而即便他清楚洞窟裡的這些老道士們擁有多麼恐怖的實力境界,卻依然沒有想到,只是簡單的數十道氣息,便引發瞭如此震天動地的威勢。
山道上亂石紛飛,轟隆不斷,密林裡更是樹倒枝摧,生出無數煙塵。
看上去就像是上天動怒,降下隕石雨來懲罰不敬的罪人。
臉色蒼白的隆慶,便在這些煙塵和危險的爆炸裡狂奔,拼命地躲避着那些可以輕易殺死自己的青藤與倒下的樹木。
對於他來說,很幸運的是,離開南海來到董事會的這些日裡,他每天都要爬這座山崖,給洞窟裡的這些老道士送東西,所以他對這片山崖和山下密林的地形非常熟悉,而這份熟悉能夠幫助他做出最迅速準確的反應。
不時有碎屑割破他的肌膚與血肉。
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流的血也越來越多,黑色的道袍顏色沒有變化,衣襟邊緣卻已經溼透。
開始滴落。
漸漸的,密林裡的爆炸越來越疏,落下的青藤碎段越來越少,離開那座山峰漸漸遠了,他沒有放緩奔跑的速度,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平靜。越來越從容在平靜神情的最深處。
或許有餘悸與狂喜,只是誰都無法看到。
哪怕是他自己。
隆慶終於成功地遠離了那片山崖,跑進了董事會。
來到湖畔,看着那七間草屋檐上搭着的如金似玉般的草,他眼睛微微眯起,忽然發出一聲似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他衝進了第三間草屋,伸手握住天沙字卷。
天沙字卷記載着無數秘學,浩若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