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傑聽着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這老道比先前那老道要有趣的多。
老道看着被黑色罩衣遮住頭臉的張楚楚,指着棋盤對面厚厚的帷布,說道:“既然是病人,哪裡吹得風,進裡面坐着便是。”
秦傑聞言,帶着張楚楚走到帷布後,才發現這些帷布竟是由厚棉布織成,從亭上懸到地面,遮住四周,竟是一絲風都漏不出來,地上又有極厚的草墊,還有一牀棉毯,帷布前方有道縫隙,正好可以把亭間的大棋盤盡收眼底。
沒有想到太虛觀竟有如此周密的準備,秦傑再也不用擔心張楚楚會被風吹着,很是滿意,然而忽然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心情不由驟然一緊。
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身體,面對着普通人的數百子彈,哪怕是金丹期的強者,也只能被活活射死,然而畢竟修行者能夠感知天地元氣,所以與普通人相比,極難生病,比如風寒,相信此時秋亭外的這些修行者,都不怎麼懼風。
那麼秋亭裡的這道帷幕,是給誰準備的?
自然是張楚楚。
秦傑此時才明白,原來太虛觀方面對今日發生的事情早有準備,甚至確定了破局之人是張楚楚而不是自己。
如果說前者,是因爲書院方面早有書信寄到歧山老道廬中,那麼後者怎麼解釋?
難道說那位歧山老道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就在他皺眉思考這件事情的時候,那位北陵棋師的聲音在帷幕外響了起來:“我眼神不大好,能不能隔得近些看?也好給你們做個評判。”
老道看着這名不請自入的北陵人,淡然問道:“你懂棋?”
北陵棋師微微一笑,說道:“略懂。”
老道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又問道:“師從何方道場?”
北陵棋師神情微凜,應道:“家師許褚。”
“原來是許褚,你現在棋力與他相比如何?”
北陵棋師應道:“家師年老,在下勉力能勝。”
老道點點頭,說道:“那確實還算懂得一些棋了。”
北陵棋師極爲驕傲於自己的棋藝,先前說略懂,只不過是矜持之語,卻沒想到,這老道竟是真的這般以爲,不由好生惱火。
他這一生在棋枰之上只服三人,一個是丐幫某位忽然失蹤的棋師,一名是傳聞早已圓寂的太虛觀洞明道長,而他最佩服敬重的則是自己在北陵的前輩,儼然已成一代傳奇的孔傑大師。
除此三人,其餘的棋者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是以哪怕發現張楚楚有天算之能,他依然想着要收她當學生。
北陵棋師氣的不善,便想與那名老道好生理論一番,然而看着那老道蒼老的面容,卻是無來由地心頭一凜,渾然忘了理論這件事情。
他確認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名老道。
但他總覺得老道的臉很熟,似是在哪裡見過無數次一般。
北陵棋師苦苦思索,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便在這時,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正式開始了。
老道望向帷幕,平靜問道:“光明之女,欲擇何色?”
帷幕裡很快傳出張楚楚的聲音,顯得沒有任何猶豫,彷彿不需要任何思考。
“黑色。”
聽着張楚楚的回答,老道身體微微一震,蒼老的面容上流露出極爲複雜的情緒,看着厚厚的帷幕,嘆息了一聲,說不出的遺憾。
帷幕裡,張楚楚也聽到這聲嘆息。
走進秋亭,看着老道慈祥和藹,她便心生親近之感,此時聽着對方嘆息聲裡的遺憾,不由有些不安,輕聲問道:“不能選黑棋嗎?”
老道緩緩搖頭,似還是有些不甘心,望着帷幕問道:“瓦山第一局,棋者只能擇白,而能通過第一局者,往往會有某種心理暗示,擇白便能一直贏下去,卻不知光明之女,爲何卻是毫不猶豫便選了……黑棋?”
“因爲黑棋先行,極爲佔優,所以我選了黑棋。”
老道有些意外會聽到這個答案。
就在這時,北陵棋師終於從自己的回憶裡找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畫面。
他像看見鬼一般看着老道,顫聲說道:“小時候在道場裡,我見過你的……畫像。”
“你,你……是洞明道長!你不是死了嗎!”
北陵棋師的驚呼,在秋亭外也弓發了—些騷動。
只要是會下棋的人,哪怕僅僅是簡單學過一些,都必然聽說過洞明道長的名字。
在棋枰強者輩出的太虛觀周邊,百餘年來,他是唯一公認瓦山第一高手,即便是在世間,也是最絕頂的人物。
洞明道長還是年輕道士時,便已經展露自己在棋道方面的無上智慧,負責鎮守瓦山三局棋最後一關長達十餘年時間,當他中年時不知何故忽然間消失無蹤,聽說早已圓寂,但在世間棋者心中,依然是最傳奇的人物。
北陵棋師看着亭中的老道,想着這位老道不知被多少棋手視爲祖師爺,身體難以抑止的顫抖起來,顫聲說道:“您還活着?”
老道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沒有想到世間還有人認得我?”
北陵棋師蘭於稍微鎮靜了些,急忙跪在蒲團上大禮參拜,恭恭敬敬說道:“學生自幼在道場裡觀看祖師爺畫像,所以識得。”
老道嘆息說道:“當年雲遊北陵,與小祈下過一盤棋,沒想到他居然一直記得。”
聽大師提到自己的芯師,北陵棋師不敢插話,只是終究還是無法壓抑住心頭的疑問,問道:“大師,您爲何消失了這麼多年?”
老道沉默只刻後說道:“很多年前,一個少年來到太虛觀,棋力驚人,橫掃觀間諸道,於是我下瓦山與他對了三棋,前兩局勝負各一,到了第三盤殘局,我與他因爲對某個連環劫的算法不同產生了爭執。那少年驕下到了極點,大概是急了眼,所以說話也越來越難聽,那時我不知何故動了嗔念,竟鬼使神差打了他一掌,少年吐了血,罵我無恥,恨恨而去,我事後靜思當日之事,發現他的算法纔是正確的,不由大生悔恨之心,經歧山長老點化,就此遠離棋枰,隱居不問世事,以修行來化解當年之悔。”
北陵棋師聞言大驚。
他自負棋藝驚人,虎躍澗旁那道亂木局,也難不住自己,但他絕對不會認爲自己能夠在棋枰之上勝過洞明道長,就算對方多年不摸棋盤,他依然沒有任何可能獲勝,可洞明道長中年棋力最盛之時,竟有人能與他平分秋色!
當年的少年究竟只誰?
北陵棋師默默算了一下時間,一個他最崇拜的傳奇名字漸漸浮上心頭。
只是當着洞明道長的面,他自然不便把那個名字說出來,又問道:“那大師今次爲何會再次出山,主持瓦山棋局?”
老道靜靜看着帷布,沒有說話,但已經做出了回答。
能夠讓這位一位棋界祖師重臨人世的,自然便是張楚楚。
棋盤很大,棋也很大,需要用專門製造的木叉,把棋運到自己想要落下的地方,秦傑想要幫忙,卻被張楚楚拒絕。
看着她全神貫注的模樣,竟是忘了咳嗽,精神更是不錯,秦傑放下心來,便專心透過帷布的縫隙去看棋盤上的局面,雖然他看太懂。
北陵棋師能夠看懂,只不過現在他要比在虎躍澗旁安靜很多,不再那般上躥下跳,而是規規矩矩坐在蒲團上,看着落安靜無聲,顯得非常老實。
他不認爲張楚楚能夠勝洞明道長,甚至哪怕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他認爲今天這局棋更像是自己在宮廷裡和皇后娘娘下的指導棋。
因爲棋道絕對不是單純的計算,至高深處需要的是智慧、經驗甚至是難以捉摸的感覺,殘局再精妙終究是活的,對弈之時,棋盤對面的人卻是活的,就算張楚楚是天算之人,能夠以不可思議的計算能力,強行破解亂柯殘局,又如何能夠算出對手心裡的想法,尤其是洞明道長這樣深不可測的棋者。
然而棋局的發展,和北陵棋師的想像完全不一樣。
秋亭裡大棋盤上的黑白棋漸漸增多,卻依然維持着均勢。
北陵棋師確認,不是因爲洞明道長年老體衰,從而棋力下降的緣故,因爲白棋比他在道場裡曾經看過的那張棋譜走的更加精妙,構形起勢宛若羚羊掛角,根本無跡可尋,真真是妙奪造化,哪裡是能夠算得出來的棋路?
在這樣的情況下,棋局維持着均勢,那麼只說明瞭一件事情,執黑棋的張楚楚,在棋道上的水平,竟絲毫不遜於洞明道長!
在北陵棋師的眼中,此時黑棋的行法,與洞明道長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冬道路,純粹靠的是不可思議的鎮密計算,鎮密到了極致,便不再有任何漏洞,竟漸漸散發出了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黑棋落下第一時,便似乎已經想到了一百步之後,其間的線索隱藏在飄渺的棋道中間,普通人根本無法想像,而更令人震驚的是,黑棋在中盤的實地爭奪之上,又是那般的冷酷無情強硬,如同天意降臨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