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觀後殿。
鈴聲響起的時候秦傑的手指,還沒有在空中畫出那條完整的線條,所以他沒有繼續,而是意守識海站在原地,準備硬抗道祖的遺威。
盂蘭淨鈴果然不愧是道祖隨身的法器,伴着清音響聲,一道慈悲威嚴的道性傳進他的耳中,默然進入他的識海。
瞬間內,無數幻覺在秦傑腦海裡出現那些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污穢醜陋魔身,那些同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嫵媚天女,不停地穿梭而行,時近時遠,散發着各種各樣的誘惑及恐懼,引導着他向着淨土或冥界裡去。
秦傑識海被強烈地撕扯着痛苦萬分,但他的識海里畢竟還有蓮生道長的意識殘片,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從幻境中甦醒過來。
確認道祖的盂蘭淨鈴並不如想像中強大,甚至就算自己未入知命也能撐過去之後,他決定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這件事情。
盂蘭淨鈴沒有影響到他。
他看着身前的寶樹道長準備與對方血戰一場。
然而寶樹道長的眼神很奇怪。
寶樹怔怔看着自己,顯得有些驚懼,更多的卻是惘然。
殿內其餘的人眼神也很奇怪。
他們看着自己,就像是看到鬼一樣,震驚恐懼,同時也很惘然。
秦傑低頭望向自己的身體,發現並沒有生出什麼奇怪的東西,也沒有像隆慶那樣胸口忽然多出一個血洞,所以他也覺得奇怪起來。
他擡頭再次望向寶樹和殿內衆人。
忽然間他感覺到極度的恐慌。
因爲這一次,他終於看清楚,人們並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他身秦傑轉身。
張楚楚坐在蒲團上。
她的小臉很白,身前地面上是斑駁的血痕,不是咳血,而是吐了鐘聲在太虛觀裡繼續迴盪。
噗的一聲。
又一口鮮血從她的脣間噴出,打溼了身上的黑色棉襖和青磚地面。
一道道光,不知何時穿透殿宇,落在她的身上。
那道道光是那樣的慈悲,又是那樣的冷酷。
道光中,張楚楚的臉顯得愈發蒼白,瘦弱的身子顯得愈發渺小。
她看着道光外的秦傑,默默流着眼淚。
寶樹道長震驚地看着張楚楚,何伊震驚地看着張楚楚,程子清震驚地看着張楚楚,董事長震驚地看着張楚楚。
道殿內所有人都在看張楚楚,神情極度震驚。
就像看到鬼一樣。
歧山老道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
寶樹道長神情複雜喃喃說道:“原來如此。”
歧山老道看着秦傑,痛苦說道:“事情的真相,正如你現在所看到的,你不是修羅的兒子,她纔是修羅的女兒。”
看着道光裡無比痛苦的張楚楚,秦傑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所拋棄了,就像很多年前,他在柴房裡的感覺那樣。
如果他要選擇自己想選擇的,那麼他就必然被整個世界所拋棄。
而他之所以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所拋棄,正是因爲他知道自己會選擇自己想選擇的,正如很多年前,他最終還是拿起了那把柴刀。
其實既然是自己做的選擇,那麼便不是整個世界拋棄他。
是他拋棄了整個世界。
他走進道光裡,撐開白衣,遮在張楚楚的頭上。
秦傑走講道光,撐開白衣,動作很自然,就像這些年他一直在做的那樣,替她遮風,替她擋雨,哪裡需要思考什麼?
這是他的習慣,而習慣比道光還要強大。
殿內的人們,此時依然處於絕對的震驚之中,所以對秦傑的舉動,沒有什麼反應,也來不及去想他這個動作代表着什麼意思。
看着萬丈道光裡臉色蒼白的張楚楚。
寶樹道長震驚無語。
即便是搖鈴的他也沒有想到,盂蘭鈴揭示出來的事情真相居然是這個他離開太虛觀踏足紅塵來到瓦山,所做的一切準備,都是因爲他堅信修羅之是秦傑,哪裡想到張楚楚的身上?
何伊等人甚至顯得有些茫然無措,最震驚的還是董事長,做爲神話集團董事長,他的臉色變的比他的眉毛還要雪白,沒有一絲血色,怎麼也想不明白,神話集團認定的光明的女兒,怎麼忽然變成了修羅的女兒。
修羅之女,那意味着什麼?
與這件事情相比,秦傑入魔再也沒有人在意,魔宗雖然凋蔽多年,但走火入魔的修行者依然常見,而張楚楚變成了世界毀滅的根源!
來自瓦山頂峰道祖像的那道道光,無視人間一切物理屏障,以無比神奇的方式穿透太虛觀後殿的殿頂落下,看上去就像是黃金粉末和珍珠粉末混在一起,然後被陽光點燃,顯得無比**華美。
白衣在張楚楚的頭頂展開。
道光與白衣相撞,四濺散開,畫面異常美再而令人驚心動魄。
不知爲何,道光沒能穿透白衣而入,濺射有如普通的雨。
只是道光萬丈,恢宏無限,人類肉眼可見的數量,也不是一場秋雨所能比擬,更像是由無數光線凝成的瀑布,不停地向白衣落下。
白衣就像是瀑布裡的一塊黑色石頭,被不停地衝刷着,撞擊着,再如何穩固堅強,也漸漸有了顫抖不安的感覺。
秦傑握着白衣的右手微微顫抖,沒有感受到有磅礴的力量從白衣處傳來,但卻清晰感受到白衣外的恐怖道威,他體裡的每根骨頭都開始咯吱作響。
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白衣上那些十幾年時間都沒能被雨水沖洗掉的油垢灰塵,在道光的沖洗下正在不停變薄,似乎最終還是會被淨蝕成空。
因爲震撼,寶樹道長手指間的盂蘭鈴已經停止,太虛觀裡的鐘聲還在迴盪,那道清脆的鈴聲,漸漸消失無蹤。
秦傑把張楚楚背到身後。
張楚楚低着頭靠在他的肩上,臉色蒼白,身體虛弱,卻像多年前被他在寒雨裡背起時那般,習慣性地伸手,要替他撐着白衣。
秦傑不想讓她撐白衣,知道她這時候的情況非常不好。
張楚楚還是把白衣接了過來,很奇妙的是,當白衣進入她手中後,頓時變得比先前穩定了很多,似乎能夠承受更多道光的沖洗。
秦傑揹着張楚楚向道光外走去。
他橫握朴刀於胸前,鐵弓箭匣在身後,面無表情看着殿內的衆人,沒有說話,眼神冷而狠厲,就像是護崽的母虎般危險。
殿內諸人都是強者,然而看着他的眼神,下意識裡不想與他的目光接觸。
緊接着,人們又發現了很神奇的事情,所以心情稍微平靜了些。
秦傑向道光外走去,卻沒能走出道光。
那道遠自瓦山頂峰降臨的萬丈道光,仿道能夠感應到他的位置,更準確說,是能感應到舉着白衣的張楚楚的位置,隨着他的腳步而移動。
秦傑看着白衣邊緣淌落至空中、然後消失不見的道光碎絮,沉默不語。
“哈哈哈哈哈……”
水燕霏從震驚中清醒。
看着着白衣下的秦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的花枝亂顫,笑的上氣不接下氣,淚流滿面,顯得極爲癡癲。
“你最重要的人,變成了修羅的女兒……秦傑,你現在能怎麼辦呢?你……現在大概能明白……我這些天是什麼感受了吧?”
秦傑面無表情看着她,有些憐憫,極度輕蔑。
笑聲漸止,水燕霏惘然沉默。
她的臉色蒼白,那道刀口還在滲着血,然而她懂了秦傑憐憫輕蔑眼神的意思,不由惘然,原來他是那樣說的,也是那樣做的,只是爲什麼他都不想一下?
那可是修羅的女兒啊!
“八先生,請把她放下。”寶樹道長面帶悲憫,宣了一聲道號,看着秦傑說道。
程子清低首坐在道殿門口,劍已出鞘,橫於膝上。
秦傑看了一眼寶樹道長手指間的小銅鈴。
他又看了一眼程子清膝上的那把劍。
然後他擡頭看了一眼白衣。
寶樹道長乃是太虛觀首座,大悟之人,境界相當於元嬰中期,甚至更高,他手中那枚淨鈴乃是道祖遺物,帶着最純正的道性,正是張楚楚的剋星。
程子清是劍聖李山的師弟,元嬰中期強者,這些天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他膝上那柄薄劍,必然有開湖斬山之威。
白衣在張楚楚手中得到了最強大的展現,就如過去這十幾年裡那樣,然而在無上道光的沖洗下,白衣的還是在不斷淨化消失,白衣白衣最細微的那些縫隙裡,已經能夠感受到道光帶着慈悲意味的冷酷。
面對着太虛觀和劍閣的兩大強者,就算沒有揹着張楚楚,秦傑都沒有信心能夠逃走,更何況他現在揹着張楚楚,那麼道光便會一直跟着他們,不停地鎮壓。
“既然已經找到了修羅的女兒,那麼世間所有人都不可能讓她逃走,而且就算你們逃到荒原最深處,逃進風暴海里,依然不可能逃過萬丈道光。”寶樹道長拈着銅鈴的手指微微變緊,看着秦傑說道:“放棄吧。”
這時歧山老道神情黯然說道:“既然他們已經無法離開,就不要搖鈴了。”
秦傑沉默看着道長,右手離開刀柄,輕拍從腰間探出的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