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傑很清楚就算張楚楚沒有生病,與自己和莫山山聯手,也不可能真的擊敗天機,所以他有些不理解,爲何這名道宗行沒有繼續出手。
“你這時候可以動手殺了我們,給我們一個痛快。”他看着天機說道。
天機緩緩搖頭,沉默看着黑色悍馬上那道道光。
秦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他要殺張楚楚,而是道祖要滅張楚楚。
“難道道祖不會覺得這很殘忍嗎?”
秦傑順着那道道光,望向遙遠的瓦山頂峰,看着秋雲裡的道祖石像。
坐在血泊裡的寶樹道長輕宣一聲道號,臉色蒼白說道:“殘忍即是慈悲。”
“他人的慈悲,就是對我們的殘忍?”
“虛僞。”
太虛觀裡,忽然響起兩道聲音,說的是一模一樣的兩個字,當這兩道聲音響起時,悠遠回覆的鐘聲,仿道都被驚的頓了一頓。
身着薄衫、揹負木劍的李然,和穿着皮襖、神情漠然的周雄,從殿前的石坪間走了過來,姿態從容,卻沒有一名道士敢去攔阻。
走到殿前石階下,李然看着寶樹道長說道:“殺便是殺,道祖殺人也是殺人,哪裡來的慈悲?道宗果是外道,失了本心。”
天機看着李然和周雄出現,似乎並不意外,平靜如前。
董事長從廊間閃出身來,對着李然下跪。
李然看都不看他,只是專注看着黑色悍馬裡,看着秦傑背後的那名小姑娘,神情變得有些奇怪,說道:“居然真的是透明的。”
寶樹道長知道來人身份,艱難一笑,說道:“既然我道虛僞,李先生可以殺。”
李然搖頭說道:“你們這些和尚不敢動手,只期望道光降世,殺死修羅之女,不外乎是想着若要動手,便要殺死秦傑,事後不好對清夢齋交待。”
寶樹道長用左手按着右肩斷臂處,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道門向來沉默隱忍度世,確實不想得罪清夢齋,難道道門也害怕清夢齋?”
“此乃昊天之世界,道門統馭世間,何懼之有?只是……你們道門可以把慈悲拿出來當不要臉的藉口,我自然也有不出手的理由。”
“敢請教李先生,是何理由。”
李然看了秦傑一眼,說道:“我妹妹和他關係不錯。”
寶樹道長沒想到這位以驕傲冷漠著稱的道門世外入俗,如今竟然也學會了這等行事法子,微微一怔,說道:“果然是好理由。”
然後道長望向那名身穿皮襖的強大男子,說道:“魔教行走又爲何來此?”
周雄面無表情說道:“來看看。”
“看什麼?”
“看你們怎麼殺人。”
寶樹道長艱難笑說道:“魔教雖說受盡排擠,但畢竟是世間的一分子,值此世界毀滅之前夜,行走願意來此,想來也是願盡一分心力,你爲何不動手?若你殺了修羅之女,想來定然立地成道。”
周雄看了秦傑一眼,說道:“要殺修羅之女,便要先殺秦傑,但我妹妹和他關係也不錯,而且聽說我妹妹和修羅之女的關係更好。”
寶樹道長嘆息說道:“那你們何必出現在這裡?”
“因爲他們也很虛僞。他們雖然很想殺死張楚楚,但不想殺死我,從而得罪清夢齋,他們雖然是道魔兩宗世外入俗,但還是害怕清夢齋。”秦傑在黑色悍馬裡說道,然後他望向李然,問道:“道門怎麼看這件事?”
李然搖頭說道:“不知道。”
“你相信嗎?”
李然看着黑色悍馬上的那道宏大道光,說道:“不得不信。”
“你不覺得這件事情透着古怪?”秦傑看着他的眼睛,問道:“道宗發現了修羅之女,道門卻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就算神話集團層次不夠,那你們董事會呢?而且你不要忘記,張楚楚是道門的光明之女,怎麼就忽然變成了修羅之女?”
他說話的語速很快,又很清晰,沒有什麼太過強烈的情緒起伏,但聽到這番話的人都明白他的用意,卻不得不按照他的用意思考。
李然想了想,然後搖頭說道:“我不明白。”
秦傑依然沒有死心,望向周雄,問道:“清夢齋對你們怎麼樣?”
“如果不算司徒先生滅我魔教,還算不差。
秦傑無奈一笑,繼續說道:“你們魔教祭拜的是修羅。”
周雄看着他身後的張楚楚,沉默片刻後說道:“祭拜不代表信仰,更多的時候,那代表恐懼。”
“所以你們不會幫我。”
“我也不會幫他們。”
“如果啞巴留不住你們,我還是要出手的。”
聽到李然和周雄的回答,秦傑的身體放鬆了下來,鬆開手中的符槍,解開繩子,把張楚楚抱在懷裡,撐着白衣,沉默坐在道光裡。
這個世界一共有四處世外之地,便有四位世外入俗,四名世外入俗,今日齊聚太虛觀,而秦傑毫無疑問是最弱小的那一個。
在這種局面下,他就算是小師叔的戰意附體,也沒有任何可能帶着張楚楚逃出去,所以他反而放鬆了很多,抱在張楚楚,撐着白衣……雖然知道白衣撐不了太久,但他只能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變化的發生便在這時,歧山長老在觀海道士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走到殿前。
長老在修行界的輩份太高,即便與董事會大董事也平輩論交,以友相稱,所以無論是李然還是周雄,都微微側身,表示恭敬。
歧山老道沒有理會這兩名強大的世外入俗,只是怔怔看着天機,情緒變得非常複雜,說道:“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天機沉默不語,神情平靜。
歧山老道身體微微搖晃,面容顯得愈發蒼老,傷感說道:“爲修羅之女治病,本就是大先生和你達成的約定,所以纔會有後面這些故事的發生,然而誰能想到,堂堂道子居然會背信毀諾!難怪寶樹他能夠拿着淨鈴離開太虛觀,難怪今天太虛觀裡來了這麼多人,難怪轉眼之間,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小姑娘就是修羅的女兒。我本可以治好她。你也答應了大先生,讓我替她治病,結果最終你還是破不了自己的執念,非要她死去。但你想過沒有,你在騙之前能騙過所有人,一旦開始騙,你又如何騙得過大先生?”
李然聽着太虛觀裡的鐘聲,看着觀院上空那道隱而不見的道門大陣,若有所思。
他轉身望向天機,說道:“哪裡是執念便能解釋?這一切,都發端於去年冬天瀋州市湖畔雪林裡你與大先生的那場談話吧?”
天機依舊沉默不語。
“知道大先生看似木訥,實則聰慧至極,稍一推算,便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自去年冬天至今,你一直隱而不發,直至秦傑和那丫頭來到太虛觀才動手,你想要的就是這道道光和這座大陣,因爲你已經算清楚,就算大先生此時發現事有變故,也沒有辦法入觀阻止你。”李然看着天機緩緩搖頭,看不出是讚歎還是惋惜,說道:“沒想到,自蓮世界之後,道宗又出了你這樣一位大陰謀家,真是可惜可敬可嘆。”
……
瀋州市南,清夢齋。
絕壁之前,流雲如絲漸碎,寒冽秋風依崖而上,吹得廊間未落盡的紫藤枯果不停晃動,看上去就像是道觀檐下懸着的銅鈴。
一身黑色罩衣的齋主坐在崖畔,看着東南方向,忽然說道:“那處有事。”
大師兄今日隨侍老師前來後崖迎風釀酒,正在做準備工作,聽着這話,不由心頭微凜,算着今日正是盛典正日,而小師弟和張楚楚姑娘正在太虛觀裡。
秋風輕拂黑色罩衣,齋主欲起。
大師兄以齋主身後跪下,焦慮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又道:“一切由來,皆是弟子愚鈍嗔癡而不自知,我一定把小師弟帶回來。”
說完這句話,崖上秋風再起。
齋主看着遠方緩聲說道:“我一直都是個很懦弱的人,因爲看不明白某些事情,所以始終在兩邊搖擺,因爲冥冥中那絲不安,所以不想與那個小姑娘的命運糾纏在一起,薛氏啊,你當年大違本性也要針對一個弱女,如今更是以命相逼不讓我出手,想必你也看到了那抹陰影?”
崖坪之上早已沒有大師兄的身影,齋主覺得有些孤單。
他回頭望向廊上懸着的紫藤果和那些牽纏在一起的枝蔓,忽然笑了起來,說道:“然而其實不早已經糾纏在一起了嗎?”
今日瀋州無風。
高聳入雲的城牆上,一面旗幟有氣無力地耷拉着,忽然,這面旗無由振起,獵獵而舞,似告訴這個國度的人們,將要出征。
城牆青石間的鷹巢內,一隻雄鷹正在給雛鷹餵食,忽然感應到一道極恐怖的氣息,鷹羽乍亂驚恐回頭望向空中,但除了秋雲,它什麼都沒有看見。
天道盟南方那道青翠峽谷裡,一輛車正在官道上寂寞地行走,忽然道路上有數十顆圓形的石礫滾動起來。
穿過峽谷,掠過清河郡的溪橋,廣漠無垠的大澤忽然起了大風,半在水中的白色秋葦紛紛偃倒,似在對着某種力量表示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