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徐客秋仍在學堂唸書,四書五經六藝,論認真及不上那些一心衝著科考的,但也不懈怠,寫字看書是天天必做的功課,若是哪天落下了,第二天一定要補上。簡直要靠這份勤奮來羞死天縱英才的崔小公子。

“別看了,銘旭被你氣跑了。”崔小公子受不了書齋裡的無趣早早擺手告辭,寧懷璟懶懶伸個懶腰,讀書的不嫌累,他這個陪讀的卻累得腰痠背疼。

徐客秋沒好氣白他一眼,復又埋下頭。想想就覺得老侯爺委實可憐得緊,撞上這麼個不求上進的兒子,一本書翻兩頁打了三回瞌睡。紙頁上邊邊角角倒塗得滿當,不是筆鋒稚嫩得笑死人的塗鴉就是不知打哪兒聽來的淫詞豔曲,也不知他當年上學到底都學了些什麼。

“你別笑,那時不是年紀小麼?”寧懷璟委屈得很,抓著筆在硯臺上來回畫圈,狼毫小楷吸足了墨,一提起,墨珠子顫顫巍巍要滴下來。

他是存心要鬧事,兩根手指頭捏著筆輕輕晃,灑落下的墨汁剛好又掉進硯臺裡,“滴滴答答”的滴水聲。再把筆丟進了筆洗裡,“唰唰”一通胡攪,手肘下墊著的宣紙“沙沙”輕響。

“客秋啊……客秋……”關在書齋裡足足大半天,悶得快要透不過氣,偏偏徐客秋似乎還沒有把書放下的意思,“客秋,歇會兒吧。”

至少跟我說兩句呀。

“別吵。再吵就出去。”徐客秋眼皮子不擡一下,臉都擋在了書後頭。

寧懷璟扁扁嘴,摸摸鼻子:“哦。”

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唰唰唰……”筆洗裡好一派翻江倒海,邊上的宣紙溼了大半。“篤、篤、篤……”筆桿子敲敲盆沿,再拿出來敲敲桌子“篤、篤、篤……”又“唰唰唰……”狼毫快被洗禿了。

徐客秋終於肯擡頭,陰森森一記眼刀,正插在寧懷璟手腕上。

“啪──”一聲,筆掉到了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寧懷璟眨巴眨巴眼睛,大丈夫跟前的小媳婦似的。

任何時候的客秋都很好,唯有讀書時候的客秋最無趣,手指頭一沾上書就再也不理他,外頭打雷閃電下刀子也不願看一眼。

支著下巴,微微起身想要繞過礙眼的書去看後頭的他。烏黑的額發落下兩三綹,正落在眉梢上,微微遮了他的眼。嘴微微嘟著,似乎陷入了沈思。

徐客秋想得入神,絲毫不曾察覺近在眼前的寧懷璟,居然連臉上異常的觸感也不曾發現。

客秋啊……原來也可以這樣呆呆傻傻。寧懷璟在心裡頭由衷地感謝學堂裡畫卷上的那個白鬍子老頭。抿著嘴,屏氣凝神,寧懷璟大半個身體都趴在寬大的書桌上,伸長了手臂,小心翼翼地執著筆,悄無聲息地在徐客秋臉上這麼一橫,再那麼一點。手腕幾番微動,四撇貓須竟也有模有樣。方要把另一邊的一半也添上……

“你幹什麼?”徐客秋終於察覺有異,一雙貓眼瞪得溜圓。

“呃……”手才伸了一半,筆尖恰點上他的鼻,距離近得能看見他眼珠子裡自己錯愕的臉。寧懷璟咧開一嘴白牙,“閒來無事,爲愛妻畫眉。”

眉是月牙似的彎,眼是繁星似的閃,一張笑容太陽似的光芒萬丈,一把溫柔嗓子……戲臺子上小花旦似的清脆婉轉……

“噗……”錦袍上茶漬點點,門邊的江晚樵端著茶盅,一腳剛邁進門,另一條腿剛擡了一半,收也不是,退也不是,“你們……繼續……呃……畫……畫眉……”

萬事不以己悲不以物喜的江大少回去後,破天荒做了一夜噩夢。隔天轉述給崔銘旭聽,崔小公子眨眨眼,一拍大腿:“虧我走得早!”

徐客秋一掌把他推下桌:“去!”

寧懷璟自己先忍不住,坐在地上哈哈地笑。見徐客秋又要看書,一伸手,扯著他的袖子把徐客秋也捉了下來:“天熱,地上涼快,你也來坐坐。”

這邋遢樣子若是被老侯爺見了,大概能氣得拆了侯府。

徐客秋掙扎,半推半就,帶著半邊畫了貓須的臉終究還是坐到了他懷裡。衣袖帶倒了桌上的筆洗,一盆洗得墨黑的水兜頭潑下,兩人一身狼狽:“你乾的好事!”

寧懷璟可惜著方纔沒畫完的四撇貓須:“乖,讓我給你畫完。”

“滾!”往桌上一探,抓到一把毛筆,徐客秋隨手就往面前扔。

“好好好,不畫,不畫……”捉著他在桌上亂摸的手,寧懷璟趕緊把徐客秋抱緊,“快放下,硯臺會砸死人的。”

小野貓冷哼一聲扭過頭,寧懷璟摟著他席地而坐,兩手繞過腰去握他的,手指一一插進指縫裡,緊緊扣在一起:“我就想和你說說話。”

“哼!”

“唉……”

“……”

“我只道,把話說開以後,你就能對我好一點兒……”

“我對你不好?”小野貓的尾巴又豎起來了。

寧懷璟趕忙安撫:“好,你對我最好。不過……”

“嗯?”

“要是……”

“什麼?”

“讓我畫完我就告訴你。”

“寧、懷、璟!”

“要不這樣也行……”捧過那張漲得通紅的臉,再惋惜地摸摸那四道畫得極好的墨痕,寧懷璟笑得像個孩子,“我真是喜歡你呀,客秋……”

剩下的話隱沒在了相疊的脣齒間。

地上確實很涼,那人的胸膛卻很熱很熱,熱得發燙。徐客秋慢慢閉上眼睛,感受著那人自舌尖傳來的情意。

寧懷璟,你這個笨蛋!

少夫人楚靜蓉靜靜地在門邊,而後轉身悄然離去。

再然後,時光過得飛快,不過一年之間,原本遙遙不可期的大考竟然就在眼前,當年才學淵博獨步天下的太傅顧庭筠被抄家問斬,“小顧庭筠”崔銘旭結識了齊嘉。

那是個傻氣的孩子,雖然年紀與徐客秋等等相仿,卻還宛如稚童般純真,一笑就露出兩顆白白的虎牙,臉上一邊一個酒窩,粉嫩得叫人忍不住想用手指頭去戳。這樣的人,居然能好好地在虎狼之地的官場上存活著,不得不說是則天方奇談。

崔銘旭叫他傻子,用十分鄙夷的口氣,卻又讓齊嘉頻繁出入自己的書房。心高氣傲的崔小公子居然能忍受身邊跟著這麼個人,不得不說也是則奇談。

江大少暗地裡留心觀察了他許久,道:“這個人……挺好玩兒的。”

他們把他帶去春風得意樓,縱橫歡場的紈!子弟們冷眼看著他手足無措的侷促模樣。花娘們給他灌酒,套他說話,用層出不窮的花樣來戲弄他。

喝得滿臉通紅的小傻子憨憨地笑,大著舌頭想要給自己辯解,卻招來更多的酒杯和笑聲,可憐得像只掉進虎穴的兔子。

徐客秋留心著崔銘旭,他一直自顧自伴在玉飄飄身側說笑著,始終不曾回眸看過一眼被欺負得快要哭的小齊大人。

“既然這樣,又何苦把他帶來?”給齊嘉灌酒是客秋先起的哄,如今反有些後悔。想欺負和欺負,畢竟是兩碼事。

寧懷璟笑笑地拖過他的手:“你今晚看銘旭比看我還多。”

小侯爺不是計較的人,小侯爺計較起來不是人。

再次感嘆,寧家列祖列宗到底得罪了哪一路神仙,得了這麼個丟臉的子孫。徐客秋不耐煩地要抽回手:“去!誰叫我沒人家溫柔貼心,都快鑽到你寧小侯爺的心坎裡去了。”

“天底下,唯有如意姑娘待我最好,樣樣貼著我的心。”方纔哄花娘開心的一句玩笑話,沒想到被耳尖的他聽了去。

寧懷璟越發捉著他的手不肯放:“我這不是……”

話沒說完,徐客秋一甩袖子,轉身去迎他那個叫小桃的紅粉知己:“天底下,只有小桃對我最好,樣樣貼著我的心。”

連聲調都學得一模一樣。花娘“咯咯”笑著罵徐小公子嘴甜。寧懷璟搖著頭苦笑。

“前頭問斬的顧大人也是栽在這種事上。”將兩人在角落裡咬耳朵的親暱場景盡收眼底,江晚樵對寧懷璟道,“凡事還是要小心謹慎些。”

寧懷璟點頭:“我知道。”

上青樓尋歡是爲了掩人耳目,京中至今沒有什麼“小侯爺原來喜歡男人”的風聲,也是拜這所賜。只是……抱著明明不喜歡的人說著喜歡,聽著喜歡的人對著旁人說喜歡,這樣的滋味……著實苦澀。

花娘們一陣高過一陣地笑,笑得小傻子面紅耳赤,連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擱。

她們問他,有沒有定過親,有沒有喜歡的人。

到了他們這歲數,是該好好想著成家立業了。

徐客秋的眼光驀然變得有些黯淡,寧懷璟也漸漸覺得笑不起來。只有江晚樵若無其事,悄悄碰了碰寧懷璟,示意他看不知何時回過頭來的崔銘旭。

小傻子沒有娶過妻,沒有定過親。

“乖,那……有喜歡的人沒有?”

齊嘉沈默了。

舉起筷子“叮──”地一聲敲上杯沿,對著崔銘旭的方向,齊嘉緩緩綻出了笑容:“我不告訴你。”

衆人譁然。

江晚樵一口熱酒噴在徐客秋身上,徐客秋一把撲住了齊嘉:“再餵你兩杯,我看你說不說!”

寧懷璟知道,徐客秋有些失態了。

這是紮在寧懷璟和徐客秋兩人心底的刺,只因齊嘉的一句“我不告訴你”而隱隱作痛,不能告知於衆人的情感,不能大白於天下的喜歡。

曲終人散的時候,徐客秋攬著小桃走過寧懷璟身邊。懷裡同樣摟著女人的寧懷璟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佯裝因醉酒而腳步虛浮的徐客秋便停了下來:“我頭痛。”

小桃忙不迭招人送手巾來。

寧懷璟趁機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糾纏的握法:“出門左拐,第三間房,我等你。”

滿樓上上下下都是喧譁得要將天上的仙人們驚醒的高笑聲,把寧懷璟的低語掩蓋得那麼模糊。徐客秋卻聽見了,自肩膀披泄而下的黑髮下,嘴角就那樣隱秘又開懷地勾了起來:“好。”

小指緊緊地勾著小指,是個許諾。

江晚樵先走一步不知帶著他的佳人去了哪裡,隨著徐客秋出門,花娘們也紛紛散了。懷裡的女人有些迫不及待,羞紅著臉來拉他的衣襟:“小侯爺,今晚……奴家……”

寧懷璟會意地點頭:“我也期待得很。”

起身走路時,腳步真的飄起來了,心肝一顫一顫的,被徐客秋剛纔那一笑笑的。我的客秋啊……已經這麼會勾人了。

出房時,寧懷璟又回首看了一眼,屋子裡還剩下三個人。玉飄飄彈著琴,崔銘旭坐在桌邊,身旁是齊嘉。喝得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