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巖山山脈,東有落霞山脈,處在走廊地區的河陽縣和平原縣幾年來成了軍閥和土匪的流竄之地。搶劫的、綁票的層出不窮,苛捐雜稅日盛一日,處在租稅和兵患之中的貧民如同一堆乾透了的柴火,一個火星就能引燃熊熊大火。
從民國十五年秋天起,平原縣出現了“紅槍會”,這是一個民間會道門性質的組織,這個組織防匪盜、反惡霸、抗官兵、抗捐稅、反對貪官污吏,受到了農民羣衆的歡迎。
民國十六年秋天,正在開封讀大學的商玉齋的二兒子商志英回到老家,他以中共平原縣委副書記的身份在自己的家鄉展開了減租減息運動,他組織了貧民會,開辦農民夜校,提出口號“加入貧民會,不納捐和稅”“加入貧民會,一輩子不受罪”。龍吟河兩岸一百三十二個村莊羣起響應,並且有六十個村莊成立了聯莊會。
在抗擊土匪“生鐵蛋”的戰鬥中,他率領着紅槍隊不但擊潰了生鐵蛋的匪軍,而且窮追生鐵蛋二百里,在巖嶺山區搗毀了生鐵蛋的老巢,生擒匪首生鐵蛋。在槍斃了生鐵蛋後,他升任海右省委組織委員兼平原縣縣委書記。
當商志英在龍吟河大刀闊斧地組織貧民會時,他的老爹商玉齋氣得口吐鮮血,急招在省城讀大學的大兒子商志俊回家“勤王”。
面對兄長的指責,商志英義正詞嚴,他豪情萬丈地對商志俊說:“你的所作所爲不過是爲稻粱謀,而我的目標是全人類的解放。”商志俊無法,只好央求他不要在老家弄這些東西,要弄別處搞去。商志英冷笑道:“我自有我的領導,豈能聽命於你。”商志俊氣得差點暈倒!
商玉齋當年的地租收入不及去年的三成,而且,幾乎整個平原縣的地主老財都找到他訴苦,商玉齋尋死的心都有了。
眼看減租減息的風暴愈演愈烈,商玉齋下了最後的決心,他召集附近有名的財主商量,合夥湊集了一萬大洋,找到在平原縣駐軍的張宗昌的部下鄭鳳池鄭旅長,請他出面靖難。
有錢能使鬼推磨,拿到錢後的鄭鳳池果然沒有辜負商玉齋們的期望,鄭部沿着龍吟河一路進軍,紅槍會望風披靡。
畢竟是民間組織,所持有的多是紅纓槍和土槍土炮,遇上正規軍幾乎沒有反抗之力。商志英接到有人給他傳來的消息,成功地逃脫了追捕。四十五個貧民會會長被槍決,三十多個紅槍會的首領被砍頭,所有被殺的人統統拋入龍吟河,龍吟河裡一時血浪滾滾,一股肅殺之氣頓時充斥平原縣境內。
這股殺氣也使得一河之隔的河陽人感到了不安,河陽的一些鄉鎮也有了農民會,只是沒有平原縣那樣轟轟烈烈罷了。商志英曾經多次派人在鳳鳴鎮做過宣傳,號召人們起來減租減息、成立貧民會,然而絕大部分鳳鳴鎮人都把這件事看成笑話。“養馬打差,種地納糧”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憑你們幾個光腚娃娃就能改變了嗎?
做了大量的宣傳,其結果是幾個因賭博輸光了家業的人自願加入。這幾個人的加入更讓鳳鳴鎮人覺得貧民會就是潑皮無賴的組織,人人對其敬而遠之。商志英親自找到在廣源家當覓漢的兩個商姓人,勸他們同東家鬥爭以提高他們的工錢,誰知兩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傷天害理的事堅決不幹!”
“天生的奴才。”商志英心裡除了對他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毫無別的法子。
同年冬天,河陽縣換了新任縣長,新縣長名叫朱玉珂。朱縣長上任伊始,馬上去拜訪徐添徐老爺子,但是連着去了幾次都吃了閉門羹。
有一次縣裡開會時他見到了作爲縣參議員的徐老爺,急忙上前搭訕,誰知徐添對他正眼不瞧,讓他很沒有面子。但是因爲徐燃是海右省政府秘書,所以朱玉珂對徐添是敢怒而不敢言,但是他始終不明白哪個地方得罪了徐老爺子。其實他哪裡知道,不是他有得罪徐老爺子的地方,而是他的名字取得太不好了,他和徐家的八世祖徐瑜珂重名了,在海右省這是最犯忌諱的事。徐添徐老爺子當然不能請朱玉珂改名字,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和他往來。
此時的徐明侯在北京大學裡津津有味地進行着他的學業。
兩年的北大生活讓徐煥終生難忘,因爲在這裡他見到了心中的偶像——周樹人先生。他非常喜歡魯迅的作品,而且徐煥認爲魯迅是整個華夏民族中唯一一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在上課的間隙裡,他經常去旁聽魯迅的講課,對於魯迅的每一篇文章都如獲至寶。
民國十六年,北京大學和日本的東京大學相互交換培訓研究生,徐明侯因爲成績特異而當選,這是同年級唯一的一個,其時他剛滿二十週歲。
徐煥抓緊時間補習日語,爲出國做準備。
儘管徐添徐老爺子一百個不願意自己的兒子遠走他鄉求學,但是徐明侯決心已下,他一定要走出國門從另一個角度看看苦難深重、滿目瘡痍的祖國。徐老爺子是個明白人,他深知坐井觀天是成不了大氣候的,儘管不願意兒子出國,但是爲了兒子以及整個徐家的前途,他還是爲兒子打點行李,親自把他送到去日本的輪船上。
來東京大學不到一個月,徐明侯名聲大振。他是整個大學中最年輕的碩士班學員,但是卻有着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學識和能力;他說話要麼幽默要麼切中肯綮入木三分,深得歐美學員的喜歡,在徐明侯的周圍經常圍繞着一些金髮碧眼的留學生,這些人圍繞在他的周圍,如衆星捧月一般,這在東京大學就像一道耀眼的風景。很快,不但同年級的學生知道了徐明侯的大名,就連高年級的學生也大都認識了他。
徐明侯名聲大振還源於一個人物,這個人是藤原師孝。
藤原師孝是徐明侯的導師。
這是一個非常和善的老人,年齡在五十上下,其舉手投足之間都透着長者風範和貴族氣質。
在短短的幾天裡,徐煥就發現藤原先生絕非一般人物,每個教師見了他都恭恭敬敬行禮問好,每一個學生說起他來都面帶恭敬之色。很快,徐煥就從同學口裡得知了藤原的底細。
藤原先生出身日本有名的貴族——藤原家族。藤原家族在日本是絕對的貴族,早在中國的北宋時代,藤原家族就已經是名聲大振了。藤原師孝的祖上是日本平安時代中期的朝臣、一條帝時代四納言之一、右少將藤原義孝的兒子藤原行成。藤原行成是歷史上著名書法家,他的書法後世稱之爲“權跡”, 與小野道風的“野跡”、藤原佐理的“佐跡”合成書道“三跡”。藤原行成又是世尊寺家的代表人物、書道世尊寺流的創立者。他繼承了小野道風與王羲之的風格,是日本書法之集大成者。藤原行成的書法溫雅、幹練,代表作有《白樂天詩卷》、《消息》等。日本的歷代統治者對藤原家族都格外看重,藤原家族也是英才輩出。其族人自古以來就對漢文化有濃厚的興趣。
藤原師孝本人是美國哈佛大學博士畢業生,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對漢語言有超乎尋常的興趣。“腹有詩書氣自華”,所以他的一舉一動彬彬有禮,瀟灑自如。他不知通過什麼渠道知道了徐煥的家世,所以對徐煥尤爲垂愛,功課之餘,常常和徐煥談論漢語言方面的問題,這讓徐煥的同學非常羨慕。
對於藤原先生提出的問題徐煥幾乎是有問必答,因爲他的父親徐添就是當世大儒,徐煥從小就接受了正宗的儒家教育,對中國曆代的語言文化皆有涉獵,家中藏書甚豐,再加上他天性聰穎,讀書過目不忘,所以在漢語言方面幾乎可以給藤原先生當老師。
有一次,藤原問他:“明侯君,看貴國的典籍,對於一年四季有春夏秋冬之說,也有春秋冬夏之說,何故?”
徐煥略一思索答道:“學生認爲,這可能是華夏曆法演變之故,在商代和西周前期,一年只分春秋二時,所以現在我們往往稱春秋爲一年。《莊子•逍遙遊》雲:‘蟪蛄不知春秋。’意思是蟪蛄的生命短促不及一年;其後在《墨子•天志中》有云:‘製爲四時春秋冬夏,以紀綱之’;《管子•幼官圖》雲:‘修春秋冬夏之常祭’;《禮記•孔子閒居》中也說:‘天有四時,春秋冬夏’故學生妄斷爲曆法演變之故。”
明侯旁徵博引,藤原先生連連點頭。
還有一次,藤原先生問:“我看《晉書•謝奕傳》中有‘岸幘笑詠,無異常日’句,岸幘何物也?”
明侯聽此,心中吃驚,深覺藤原先生閱讀之廣,遂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所謂幘就是包頭髮的巾,幘有壓發定冠的作用,貴族往往是幘上戴冠;還有一種正式的幘,其上有帽頂,戴這種幘可以不加冠。幘本來是用來覆蓋前額的,戴着幘而露出前額,古人叫做岸幘,岸在此是顯露的意思,岸幘往往表示瀟灑不拘禮節;前清孫髯翁作大觀樓名聯中有‘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句,其中的‘岸幘’想來也是此意。”
——諸如此類的問題藤原先生時不時地同徐明侯討教一番。
經過一段時間的授課,藤原先生髮現無怪徐煥有才如此,原來他的記憶力非常人可比。來日不到兩個月,其日語說得讓日本人也聽不出破綻,別人在課後需要拿出許多時間複習學過的知識,徐煥則無需如此,課堂上的那點東西僅夠他塞牙縫的。
在讀萬卷書的同時,徐煥行遍千里路。半年不到,他的足跡已經遍及了東京市的大街小巷。在休息日,他隻身一人去奈良、名古屋、仙台等日本的名城遊歷,在仙台遊玩的時候還專門去過魯迅先生讀書的地方——仙台醫學專科學校。其時學校早已經併入帝國醫科大學,藤野先生已經回到了家鄉開診所了。
十一月二十三日是日本的新嘗祭日,這個節日和美國的感恩節有點類似,全體師生依例放假一天。二十二日下午上完最後一節課,藤原先生對徐煥說:“明侯君,我謹代表全家人邀請您明天光臨寒舍小酌,希望您不要推辭。”
徐煥受寵若驚,但是他喜怒不行於色,壓抑着激動的心情道:“無功受祿,煥難以如命。”
“請務必光臨。我還有事相求。”藤原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見藤原先生誠懇邀請。徐煥愉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徐煥如約前往,完成了自己一生難忘的做客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