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優點是擁有豐富的感情,人類的缺點是擁有太豐富的感情。感情讓人類的世界呈現出五彩繽紛,也讓人類的世界危機四伏。
於廣源向來以爲自己的小兒子是個冷血動物,對所有的人情世事都冷眼相對,沒有想到韓晉的離家竟然讓他喪魂落魄。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對於打槍有無限興趣的於老三竟然有三四個月沒有摸一摸槍桿子了,這件事對於於老三來說就是奇蹟。
於廣源對小兒子早已絕望,小兒子的所作所爲幾乎讓他在鳳鳴鎮丟盡臉面。對於兒子的管理於廣源大約經歷了三個階段:從纖毫必究、有過必罰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到眼不見心不煩、只裝什麼都沒見,作下天來由地接着。
和小兒子朝夕相處這幾年來,於廣源終於找到了一條以不變應萬變的法則,那就是: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給兒孫做馬牛。用鳳鳴鎮最通俗的話講那就是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老母雞沒有奶子照樣拉小雞。
然而分家後兒子的變化讓於廣源看到了一絲希望,他又想起了“樹大自然直”這句誤導了無數父母的古話。
九月裡的一天早上,於昭湘一覺醒來突然想起他的土槍已經有日子沒摸過了。這件事不想起來則已,一想起來心裡就癢癢得難受,他立馬找出土槍背在身上,腰裡紮上羊皮口袋,利利索索地出了大門口。
走過前面大街正要向北拐彎,突然看見孟憲仁一步三晃地走過來。
因爲長期抽大煙,曾經單手舉起大車輪子的孟憲仁已經今非昔比了。他眉目黑瘦,身如麻桿,冬天還沒有來到,他就感覺到寒冷無比,習慣性地兩手抱肩。每次見到孟憲仁,於昭湘就感覺這個人幾乎到了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燈盡的感覺,而這次的感覺尤爲強烈。
孟憲仁正是向於廣源家而來。他的眼睛已然不濟了,直到離於昭湘不到兩步遠的時候纔看清眼前的人是誰。看到他驚慌失措的樣子,於昭湘感到奇怪,因爲自從孟憲仁抽大煙上癮以來對一切事情都非常看得開,今天是怎麼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忽然浮上於老三的心頭。
果然,一看到於昭湘,孟憲仁就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嘶啞,如喪考妣:“三叔啊,完了,完了,加官被人綁票了!”
只一句話就把於昭湘驚呆了!他向四周看了看,發現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急忙拽着孟憲仁三步並作兩步走一溜煙地來到他爹孃的屋裡,讓他坐下慢慢細說事情的經過。
孟憲仁儘管自己迷戀大煙不能自拔,但是一向明白事理的他深知大煙的危害,他決不讓自己的兩個兒子沾染上這個惡習。他的家教一向甚嚴,在家教方面他和於廣源極爲相似,只是由於繼母的溺愛使他難以如願。
加祿成親之後,他把他送入青島跟着康掌櫃學做買賣。剩下加官自己在家。他一向不給加官好臉子看,因爲有老太太護着,只差沒隔三差五地揍他了。加官雖然不聽話,但是吃喝嫖賭抽卻是一項不敢染指。每天早晨天不亮孟憲仁就把加官喊起來,讓他下地幹活。這十幾天來,加官每天天不亮都得去龍吟河北岸的豆子地裡拔豆茬,總是在吃早飯的時候按時回家吃飯。但是昨天早上例外了,孟憲仁不但沒有見到加官從坡裡回來,而且在自己的天井裡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只有短短的幾句話:十日內拿五千大洋在跑馬嶺栓馬槐領人過期不候!
孟憲仁一方面怕老太太知道這件事,一方面憂心自己手中拮据拿不出這麼多錢來贖人。思來想去還得找自己的兄弟們商量,今天一上午他都和自己的兩個弟弟呆在一起,商量對策。他的兩個兄弟卻只是不停地吃煙,來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讚!孟憲仁的心一下子涼到了極點。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而孟憲仁對兩個弟弟有再造之恩。
想當年他和兩個弟弟分家之後,正如鳳鳴村人預料的那樣,兩個兄弟很快就把家產敗了個乾乾淨淨,只差老婆孩子沒有賣。孟憲仁多次規勸他倆,但是他的話在嬌生慣養的兩個弟弟耳朵裡只如耳旁風。
那一次孟憲禮在賭場裡把房子輸給了人家,當贏家拿着協約來清點房產的時候,孟憲禮的老婆跑到孟憲仁的家裡放聲大哭。孟憲仁立馬要拿錢贖房子,被李氏攔住了。一向厚道的李氏這次卻冷冷地對憲禮媳婦說:“你二大伯哥不是去要飯去了嗎?你們倆爲什麼就不能呢?前有車後有轍,我不能向了一個偏了一個,孩子放在你大伯哥這裡,你就拖上個要飯棍子隨他去要飯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王八馱着走……”原來,在此這前孟憲禮的親哥孟憲義已經把家產輸了個乾乾淨淨,早已經和老婆拖着要飯棍子遠走他鄉了!
兩年後,孟憲義和孟憲禮夫婦三個人在同一天回到了鳳鳴村,他們身上的衣服剛剛能遮住要害部位,三個人的腿上都傷痕累累,而且孟憲義的媳婦被狗咬傷之後無錢救治早已客死他鄉!三個人回到鳳鳴村跪倒在李氏和孟憲仁的腳下痛哭流涕要母親和大哥救他們一命!
孟憲仁二話沒說就把早已贖回的他們兩家的房子歸還了弟兄倆,不僅如此,他還把在母親名下的田地家產平均分給了兩個弟弟。在大哥的幫助下孟憲義隨即又娶了一個媳婦,正兒八經地過起了日子。
說來也怪,原來揮霍無度的孟憲義和孟憲禮自回家之日起就像變了一個人,不但不胡亂花錢,而且握着一個大錢能攥出火星子來,其吝嗇程度超乎人們的想象:孩子到了上學年齡了不上;過年需要添新衣服了,沒門;年除夕家家戶戶在吃餃子,他們兩家在啃窩窩頭……在孟憲仁日日走下坡路的時候,孟憲義和孟憲禮兩家的財產卻在如日劇增。
孟憲義和孟憲禮的大兒子都在青島孟憲仁開的綢緞莊當小夥,所掙的錢一個大子不少地拿回家來,他們弟兄兩個近似病態地省吃儉用、近似瘋狂地買房置地,逐漸成爲鳳鳴村數得着的財主。所以,一遇到這件事情,孟憲仁馬上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弟弟,他打發屋裡人把孟憲義和孟憲禮叫到自己的家裡。孟憲仁說自己手頭緊巴只能拿得出三千塊大洋,希望兩個兄弟每人借給他一千大洋,先把加官贖回來,因爲加官一日不贖回來,老太太就一日不得安寧。
孟憲義和孟憲禮坐在那裡像兩座泥胎。只顧悶頭抽菸,一句話也不說。孟憲仁的妻子急得七竅冒煙,直着催促他們兩個拿主意:“你們吱聲啊,你們的大哥自從好上洋菸就像廢人一個,上陣騎不得馬,下地拿不動鋤。我一個老婆子還能指望誰?”說到這兒,周氏忽然觸動心事禁不住哽咽起來。
孟憲仁的大煙癮又犯了,坐在那裡眼淚鼻涕一塊下,他踉踉蹌蹌跑進裡間摸出煙槍胡亂塞進一個大煙泡,躺在炕上就雲裡霧裡了。等他過夠了煙癮出來一看,看見兩個兄弟依然坐在那裡,吭吭哧哧拿不定一個主意。
他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他走進裡間拿出煙槍,朝着孟憲義和孟憲禮的身上胡亂打去,邊打邊罵,邊罵邊哭。被逼無奈之下,老弟兄兩個商量了半天才決定一家拿出一百大洋,至於誰拿錢去贖加官,兩兄弟又不吭聲了。
孟憲仁氣得渾身哆嗦,身子幾乎站立不住。他連罵帶打地把兩個兄弟轟出家門口,獨自躺在炕上喘粗氣。老太太顫顫巍巍從外面進來,看到兒子躺在炕上,八十多歲的李老太太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口,邊打邊說:“你這把老骨頭怎麼還不死,該死不死,妨得一家大小不旺相!”
躺在炕上的孟憲仁一聽母親這樣說,趕緊爬起來,撐着病體安慰母親。總算把老太太安穩下來,他就急急過來找於廣源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