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五天時間裡,徐明侯又當場免去了兩個團長的職務。一時間軍中對他的謗議沸騰,幾天前的“徐好人”現在已經變成了“徐老虎”了。向郭汝信告徐明侯狀的人絡繹不絕,有的竟然以死相要挾。
郭汝信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向以溫文爾雅示人的徐明侯會有如此殺伐決斷的魄力,當初他讓徐明侯任點閱使有一個誰也不能告訴的目的,那就是徐明侯太年輕提升的太快難免使得他人嫉妒,讓他做點閱使本身就想讓他爲爲好人、提升一下威信——沒有想到弄巧成拙了。
小人得志——許多人對徐明侯作出了這樣的評價。
一天,郭汝信終於忍不住了,他私下裡找到徐明侯,婉轉地對他說:“弟太急。”
短短三個字,徐明侯聽出了兩個意思:一、自己年輕沒有足夠的威信;二、自己乍升少將無權罷免團長。
第二天,徐明侯自己呆在家裡沒有隨同其他人出去點閱地方部隊。
第三天,徐明侯來到二軍軍部找到郭汝信把軍中事務交割乾淨,脫下戎裝,留下三張委任狀和公寓的鑰匙,不由郭汝信勸說,當即回到家鄉河陽,連郭汝信爲他餞行的酒宴都免了。
郭汝信目瞪口呆,隨即追悔莫及。
在徐明侯回到河陽的第二天,郭汝信就帶着一干文武來到河陽徐府,這些人費盡三寸不爛之舌想說服明侯回到新二軍中,無奈徐明侯心意已決,要侍奉老父盡天年。
郭汝信等人說得口乾舌燥也沒能讓徐明侯回心轉意。尚不死心的郭汝信請徐明侯任河陽縣縣長一職,徐明侯同樣拒絕了。
郭汝信帶着衆下屬悻悻離開河陽,臨走的時候,郭汝信給徐明侯留下一年的薪水,徐明侯推辭不過收下了。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國民政府的高級將領們走馬燈似的來到河陽請明侯出山相助,被徐明侯一一拒絕。
郭汝信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做事顛三倒四,大失章法,在同僚面前一向受到尊重的郭汝信現在屢屢受到嘲笑。
而偏偏在這時還有人在他面前說徐明侯的壞話,尤其被徐明侯罷免的成大龍被放出來之後當着郭汝信的面哭訴徐明侯的種種不是,其理由不過就是對別人查得鬆對自己查得嚴,是挾私怨報復。
郭汝信氣得拍着桌子問他:“你冒領三成的軍餉也是挾私怨報復你嗎?你把槍支賣給土匪也是挾私怨報復你嗎?你的屬下都成了雙槍將了也是挾私怨報復你嗎?慢說明侯沒有錯,即使明侯有天大的錯誤能掩蓋你的罪過嗎?日本人很快就打過來了,你把部隊帶成這個樣子能上得了陣嗎?我是倚着破鞋扎着腳啊——看來你不是當官的料,看在你救過我的份上,在我這裡當個勤務兵吧,要想重新帶兵除非明侯回來!”一席話讓成大龍垂頭喪氣但又不得不服。
明侯去職回家最稱心如願的是楊敬月,此人在明侯入幕之前一直是郭汝信的頭號智囊。因爲讀過不少書,知道不少事情,所以郭汝信待客經常讓他作陪。徐明侯一來,楊敬月的地位很快被取而代之。郭汝信對其日益疏遠,楊敬月自然把這個仇記在徐明侯的頭上。但是事實上楊敬月真是冤枉了徐明侯,其實在徐明侯來之前,郭汝信就已經開始討厭他了。
郭汝信討厭楊敬月的真正原因是他說話辦事如同小孩戳尿窩窩,到不了大處。楊最喜在同僚面前賣弄自己的學問,但是他的學問畢竟有限,爲了炫耀自己,楊敬月常常是知道的說不知道的也說,鼓脣弄舌,信口雌黃。郭汝信雖然沒有上過大學,但是讀過好幾年的私塾,知道的典故不比楊敬月少,聽到楊敬月信口胡編典故,郭心知肚明從來不給他說破,但是心裡對這種有口無心的行徑甚爲不滿。楊敬月在郭汝信眼裡,早已經是大年五更死個驢——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了。
最可氣的是楊敬月行事和說話一樣沒有標靶,朝南朝北,向左向右,人云亦云,自己尚不知羞硬說這是隨機應變妙如神。
心裡糊塗自然行事不明,走了徐明侯本來就讓郭汝信失望到了極點,他愣是看不出來,稀裡糊塗地認爲徐明侯在郭汝信面前失寵了,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來了。楊敬月是見圈就跳的人,他硬是把老母豬看成了崔鶯鶯,這幾日總是在郭汝信臉前晃來晃去,把郭汝信膩歪透了。郭汝信早就知道什麼“終南捷徑”啊、什麼“在山出山啊”都是出自楊敬月之口,只是礙着情面沒有去找他,現在徐明侯一走,沉寂在心裡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在一次重要的軍事會議結束之後,郭汝信留下幾個下屬吃飯,楊敬月得以作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郭汝信談興大發。他引經據典、談古論今。說到古今文章,他說自己最喜歡的一篇文章是《讀孟嘗君傳》,那真是一句一轉,妙不可言,然後他問屬下誰能背誦這篇文章。
果不其然,楊敬月第一個站起來說:“我能。”隨即不慌不忙地背開了:“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背完後楊敬月一臉得色,等着郭汝信的誇獎。
誰知郭汝信臉色一變,站起身來,說了一句:“是啊,雞鳴狗盜之徒在我的軍中,徐明侯怎麼會呆得下去呢?!”扭頭就離開了宴席。楊敬月站在那裡愣住了,臉紅一陣白一陣,不知道自己是該坐下還是該站着,是應當離開還是應當留在這裡。
照一般人而言受到如此奚落早就離開這裡遠走高飛了,然而楊敬月還是硬着頭皮留在了郭汝信的軍中,郭汝信實在沒有法子,只好在省府裡給他找了一個閒職讓楊遠離了自己的眼前。
自從徐家踏入河陽地面,一直奉行着寧屈前程不屈心志的處事原則,這種處事原則在徐氏一族根深蒂固,所以徐明侯的掛印封金並沒有讓徐老爺子有半點的失望。
回到河陽老家的徐明侯幾乎回絕了一切不必要的應酬,一心一意地在家裡侍候老父、教子育女,盡享天倫之樂。他的名聲比三年前更加響亮了。自光緒以來,整個河陽縣就出過三位將軍,一個是鳳鳴鎮的於繼祖,一個是徐明侯,另一個出在周裡鎮。河陽縣人可能不知道縣長姓甚名誰,但是無人不知徐煥徐明侯的大名。
這麼大的一尊神降落在河陽縣,弄得縣長和黨部書記渾身不自在。在辦每一件大事之前,都來徐府徵求一下他的意見,把徐明侯煩得不輕。
終於有一天,徐明侯忍不住了,他對朱玉珂說:“老父臺,難道河陽如許之大竟容不下徐煥的一張書桌嗎?”
從這以後,徐明侯纔得到幾天安穩日子過。
轉眼間已進臘月份,空氣中已經瀰漫着過年的氣息,每年的這個時候,徐明侯都會忙個不停。父親徐添是徐家的族長,主管着祭祀的大事,所有的供品本來應該是合族集資共同採購,但是自從徐添任族長以來,這些事情都讓他自己攬了過來。因爲徐添覺得族中貧富不一,挨家挨戶集資難免有些小家子氣。
這件事換在別人來幹,族中會謗議沸騰,落得個出力不討好的下場,但是徐添以他多年的聲譽讓族人覺得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有道理的。
徐添今年已是七十有五的年紀了,精力大不如從前,所以近兩年來,過年準備供品、祭祀祖先的活都交給了徐明侯來打理。徐明侯對於祭祀之類的事向來不感興趣,但是他一向奉行“以順爲孝”的原則,只要父親高興,讓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每年他都一板一眼地替父親履行族長的責任,甚至在大年初二貢品撤下來之後,他都忘不了囑咐傭人把供品散給生活困難的族人。
雖然在族中比他輩次高的比比皆是,就是在同輩中他的歲數也算是小的,然而,在徐族人眼裡,徐明侯絕對是標準的未來族長。他行事縝密、公正廉明,讓徐族中許多功成名就的長輩都高看他一眼。
徐明侯每天一早起來,先去父親的臥室問候,然後請示需要做的事情。其實很多事情他不用向他父親請示,但是明侯多了一層心思。上了年紀的人最怕的是閒着無聊,他把父親放在一個說一不二、事事都得向他請示的位置上,不但大大滿足了父親的虛榮心(老人一般都好虛榮),而且讓徐添老爺子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心勁自然就足。
太陽升起來了,徐老爺子穿着長袍大褂在偌大的徐府走來走去地巡視,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會先恭恭敬敬地向他問好,然後再去忙活手裡的活。府中所有的男僕和女僕都在忙着各自的營生,整個徐府裡呈現出一片熱鬧的氣氛。一種優越與自豪感盪漾在他的心裡。他的孫子和孫女看到爺爺從屋裡走出來,馬上跑過來一左一右拉着他的雙手,陪着他在院子裡轉悠,兒媳藤原依依不時過來對祭品的準備情況向他請示一二。
“這一輩子也值了!”他在心裡說。
正在徐老爺子拉着孫子孫女的小手無比幸福地在府裡轉悠時,門房上的老吳一路小跑過來了,後面跟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徐老爺立住腳,等着老吳近前。
老吳上了年紀,體型又肥碩,所以小跑一陣就氣喘吁吁,跑到徐老爺跟前時還得停下來喘幾口粗氣才能說話。但是這個中年男子彷彿等不及了,他向徐老爺急急地說:“徐老爺,俺是鳳鳴村於廣源老爺家的覓漢,家中出了點事情,想請徐少爺親自去一趟幫着料理料理。”
聽說於廣源家出了大事,徐添徐老爺心裡也有些着急,因爲徐於兩家不僅是世交,而且這幾年走動得更加密切,這在河陽縣是無人不知的事情。今天於家覓漢遠路風程地跑到河陽縣城,看樣子出得事情不會太小。他正想問廣源和少爺爲什麼不親自來一趟,中年男子搶先解釋:“於老爺和於少爺被事情纏住脫不開身,所以命令小人過來。”
徐老爺看眼前這個中年男子說話得體,懂得分寸,就客氣地問他:“先生貴姓。”中年男子回答道:“不貴,姓李,單名一個琪字。”
徐老爺不再多問,立即對老吳說:“快去找煥兒回來,務必找到,說我在家立等!”老吳急忙去安排人分頭找徐明侯去了。
徐明侯就在族中不定哪戶人家商量過年事宜,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回到家裡,徐老爺對他說:“鳳鳴村於家出了點事情,你先把手頭的事放放,馬上騎快馬到鳳鳴村,把於家的事情處理好再回來。”
徐明侯二話不說,讓僕人從馬廄裡牽出一匹紅馬。正要擡腿跨馬的時候看到李琪騎的是光背馬,立即吩咐僕人再拿一副馬鞍,李琪急忙謝絕。不久,兩匹紅馬奔馳在河陽縣城到鳳鳴鎮的官道上,像兩朵跳動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