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看着氣若游絲的儇妃，南宮太后停止了說話，一面點頭一面落淚，不說一個，哪怕十個都行！
此刻，她只是南宮家的人，而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太后！
“姑姑，我……我希望我走後，你不要與皇上置氣，更不要因爲我與皇上生分了，傷了母子情義。若是這樣，我哪怕到了那頭也不會安寧的。”
見南宮太后只是默默流淚，沒有說話，儇妃嘆了口氣。
兩人明明就是親生母子，明明就是拼命爲對方着想，希望對方好，怎麼就鬧到現在這個地步了？
除了有人刻意挑撥和引導，餘下的說白了便是利益糾葛。
“姑姑，不要再爲了南宮家的事與皇上爭執！這麼多年了，從您開始，然後是我，還有我爹我二伯……我們爲南宮家做得還少嗎？不，已經夠多了。南宮家的人若是有本事自然會崛起，屹立於世家之林；若是沒有，單單靠着我們也走不了多遠。”
南宮太后心裡何嘗不清楚？只是心有不甘罷了！
“哀家可以答應你，從此不再參與朝廷之事，事實上哀家早就答應了他，早就全部還政於他。但是，你傷成這樣難道不是因爲他嗎？這酒是他欠你的！這是他慕容家欠我南宮一族的！”
當初，慕容琮剛剛親政，心中不滿南宮太后和諸位朝臣把持朝政多年，他這個皇帝當的就像是一個牽線木偶，說啥啥不算，處處受制於人，脾氣非常暴躁，對伺候在旁的人疑神疑鬼十分苛責。
有次，他一怒之下處死了一個無辜的宮女，哪知這個宮女恰巧是伺候在他跟前的一個公公的同鄉，兩人之間的感情十分深厚，私下裡早就開始對食。見心愛的人無辜枉死，那太監一時氣不過，便趁衆人不注意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匕首準備行兇。
當時，南宮柔恰好伺候在旁，毫不猶豫地就替慕容琮擋了一刀，而刀上有劇毒，根本就是無藥可解，若不是南宮太后想盡一切法子命王太醫爲南宮柔解毒續命，估計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是以在南宮太后心裡，慕容琮欠了南宮柔很多很多！
“姑姑，您別再說了，那件事我是自願的……”
“可是……傻孩子啊傻孩子！你這又是何苦呢！”
話是這麼說，但南宮太后心裡又何嘗不明白，若不是爲了解開慕容琮與南宮家族之間的誤會和死結，她又何必那樣做呢？也只有生生受了那一刀，才能表明她南宮家一直忠心耿耿並無二心，更從未覬覦過那個寶座。
死結是解開了，但也因此賠上了自己的命。
又過了一會兒，聽到消息的慕容琮也匆匆趕來了。
心知南宮柔有話與慕容琮說，南宮太后依依不捨地退了出去，但也不敢離開，只等候在外頭。
兩人聊了一會兒，南宮柔掙扎着靠着靠枕坐了起來，不顧慕容琮反對，堅持由余嬤嬤和金烏伺候着她喘着粗氣跪在了榻前的地毯上。
慕容琮心知她有事要說，也不再強求。
“說吧，現在雲汐宮裡只有你和孤兩個人。”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臣妾的雙腿和身/子終於能挨着地了，這種感覺真的好踏實，真好，真好！”
“皇上，臣妾馬上就要走了，走之前有件事想求皇上，求您務必答應臣妾。若是臣妾沒有記錯的話，這是臣妾進宮以來第一回求皇上……咳咳咳……”
“也是臣妾這輩子最後一次求皇上，還望皇上成全！”
“嗯，你說吧，孤一定答應你！”
若是不違揹他的原則，若是無損江山社稷，若是……
雖然口頭上答應的乾乾脆脆，但南宮柔一看慕容琮的樣子便知，他的心裡此刻只怕正在思考着無數的可能，預設着種種條件。
她和他之間，從一開始就不該在一起的。
他中意的，也從來都不是她！
摻雜了同情的感情，她不需要！
只可惜，身爲南宮家的女兒，她又有什麼法子呢？她整個人都是南宮家族的，從來都是身不由己。
“臣妾自知大限已至，別無他求，拖此殘軀乞願皇上照顧好太后！於公，她是大楚尊貴無比的皇太后；於私，她是本宮的姑母，皇上您的生母。太后她老人家也老了，華髮絲絲，不管她以後做了什麼，臣妾都希望皇上能體諒！”
聞言，慕容琮愣了愣，南宮柔的這個遺願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爲她會爲自己死後的哀榮，會爲自己身後的南宮家族盡最後一份力，哪知卻只是這樣微不足道的請求。
南宮柔說得對，南宮太后是他的親生母親，在後宮的種種艱險中十月懷胎艱難地生下他，曾經爲他付出了很多。不管是出於孝道做給世人和朝臣看，還是爲了其他什麼，他都不可能做得太過分。
“我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這件事更與她無關，這就是臣妾的命。臣妾就此拜別皇上，若有來生……若真的有來生，希望我們不會也不要再遇見彼此，可以與自己喜歡的人廝守終生，各自天涯……”
說完，南宮柔滿眼含笑地最後看了慕容琮一眼，又看了眼南宮太后所在的方位，然後猛地吐出一口鮮血，身子一歪，再也沒了生機。
五年了，整日臥牀，日日服藥，她終於解脫了！
慕容琮就那樣坐着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悲傷還是什麼。
曾經，他是那麼討厭她，抗拒這門令他感到窒息的婚事，所以一進宮就冷落她，排斥她，無情地給她蓋上了南宮一脈的戳。可是，她卻一直無怨無悔地對他好，哪怕他從未給過她好臉色，甚至當衆讓她難堪讓她下不了臺。
可是，她卻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南宮一族對皇室並無異心，更重要的是，既然進宮了，她便毫無保留地愛他。
整個後宮，也許就她一個人可以這樣正大光明地說，皇上，我現在要走了，我這輩子從未求過你爲我做過什麼，也從未謀算過你什麼，甚至還希望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都不要再見了。
但是，他第一次無比清晰的感受到一個事實，那便是他的第一次生命是南宮太后給的，以一個並不怎麼受寵的妃子的身份排除萬難將他推到現在的位置上；第二次生命是南宮柔給的，替她擋了那致命的一刀，一命換一命。
他堂堂大楚國君，兩次生命都是南宮家族的人給的，他慕容琮欠南宮家的！
“娘娘……娘娘薨了……”
從屏風後聞訊趕來的餘嬤和金烏悲慟大哭，聲調尖銳，惹得殿外的南宮太后心中猛地一痛面色蒼白，心跳漏了好幾拍，半天都緩不過來，嚇得南香和天月趕緊給其撫胸平氣，王太醫則趕緊把脈問診。
“娘娘已經薨了……請太后節哀……”
屋外，太監宮女跪了一地，嗚嗚開始哭。
原本以爲自己會哭，但南宮太后喘息過後便平靜了下來，由南香和天月扶着進了雲汐宮，鎮定地指揮聞訊趕來的宮人將南宮柔扶上牀，安排她的身後事。
這是她能夠爲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母后……母后您節哀……”
慕容琮半天才反應過來，卻見南宮太后異常堅定，表情嚴絲合縫看不出任何悲傷，一切的一切，不知道爲何無端地就想到當年他親大舅二舅的死訊傳來時，南宮太后的表情和現在是一模一樣的。
當時，他還暗地裡嘲笑南宮太后生性悲涼，爲了自己能夠手握大權垂簾聽政居然冷血至此，連自己的親大哥親二哥死了也沒有掉一滴眼淚。
現在看來，倒是自己無知。
情到深處自孤獨，也許她也很想哭，但那時她不能哭，因爲身後還有一堆國事要扛；而今日，只怕是哭不出來，又或者，時機不對。
說到底，只不過是不想在他面前哭罷了！
“母后……母后……”
任他如何呼喊，南宮太后只那樣木然，絲毫不爲所動。
“給柔兒什麼位份，要葬在哪裡……這一切的一切，皇帝自己看着辦吧！你想怎麼做都行，不管做什麼也都不必來回稟哀家。南香，天月，扶哀家回壽康宮……哀家乏了……快……”
見南宮太后把身子挺得直直的，連一句話都不想和自己說，也不看他，也不叫他的名字，慕容琮深深嘆了口氣，忽然意識到南宮家族從此刻起算是正式退出大楚的朝堂了。
軍/權現在緊緊握在鎮守邊關的周皇貴妃家，士林一派唯韋家馬首是瞻，他的那些王叔們要麼與德妃家過從甚密，要麼與麗妃家息息相關。而南宮家的人，幾乎都在一些不關痛癢的位置上，例如工部，例如禮部……
這些年，在大臣們別有用心的引導下，在他的刻意打壓下，南宮家至此再無人可堪大用，哪怕有，只怕也是不會不願也不能幫他做什麼了。
因爲心寒！
“請母后放心，孤定不會虧待儇妃。”
想到過往的種種，想到儇妃的種種不求回報無怨無悔的付出，想到南宮太后此刻的心情，慕容琮堅定地跪了下去，目送南宮太后離開。
就是不知道他這一跪，爲的是南宮家族曾經的巨大付出，還是真的爲了已經死去的儇妃。
只可惜，南宮太后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走。
慕容琮的旨意隨後便下來了，追封儇妃爲儇皇貴妃，諡號敏惠襄，葬入慕容家歷代皇陵，西山皇陵。
這倒也罷了，更爲重要的是聽聞慕容琮親自爲儇皇貴妃寫了一篇深情款款的祭文，先是寫的時候不能自持，幾欲暈倒，後在參加葬禮的時候居然失聲痛哭。
南宮太后聽了，冷笑了一下便再無表情，由始至終連一句話都沒說過。
親自寫祭文？失聲痛哭？皇貴妃？
呵呵，不知情的世人聽了只怕會十分感動，覺得自己這個兒子用情至深，可人都死了再深情又有何用？皇貴妃？聽着是很尊貴，也就比皇后矮了一肩，等同副後。只是，她的柔兒終究還是死了，以後再也沒有孃家人陪她聊天了。
再說了，那個民間出身毫無背景啥都不是的男/寵都是以皇貴妃之禮下葬的，生前就是妃位的、出身高貴的她的親侄女卻同樣只是皇貴妃，有什麼值得寬慰的？
在她看來，這甚至算得上恥/辱！
南宮太后這樣想，可韋皇后和一衆妃嬪卻不這樣認爲。
“什麼，你說皇上爲了那個賤/人失聲痛哭？”
“是…….是的娘娘。”
“呵呵，生前那樣對她，等到人死了卻又這般，咱們這位皇帝還真是教人看不懂……去，想辦法去把那祭文給本宮抄一份回來！本宮倒要看看到底寫了些什麼。”
典型的生前要爭，死了也要繼續鬥下去，不休不止。
及至看到祭文，韋皇后臉色數變，心內翻騰不已。
全文充滿了真情實感，難怪那幫騷/浪/蹄子們坐不住了，個個拈酸吃醋不已，希望自己他日也能有這份哀榮。
“孤自遇爾，厚加眷愛，正欲同享富貴，不意天奪之速，中道仳離。孤念生前眷愛，雖歿不忘，追思感嘆。是以備陳祭物，以表衷悃。仍命喇嘛僧道諷誦經文，願爾早生福地。”
厚加眷愛是沒有的，但正欲同享富貴未必是假！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最重要的是她死了，她還活着，還是以皇后的身份，這就足夠了！
“哈哈哈，這個賤/人終究還是走了，真是老天開眼！她在一日，本宮便徹夜難眠……”
“娘娘，萬不可失了分寸啊……”
整個後宮都在或真或假的爲南宮柔的死表示哀思，韋皇后這樣笑實在是大大的不妥！
果然，這份笑聲還未持續多久，就被壽康宮的人打斷。
“奴才叩見皇后娘娘，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說吧，頓牟公公，今日來坤寧宮又是爲了何事？太后她老人家不會又想看戲聽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