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沈溪便一直一個人一組,只專門洗秀女們的髒衣裳。相較於以往,每次洗完都會有片刻的寶貴時間坐在屋子裡小小休息,又或者曬曬太陽。
馬上就要到十月了,一早一晚已經開始冷起來。
這日,她正斜坐在窗邊曬太陽,閉着眼假寐,哪怕只一會子也是美好的。因爲有些勞累,就沒聽見外頭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
以至於,黃嬤嬤一進屋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沈溪素淨着一張俏臉閉着眼,半點脂粉未施,斜靠椅背,右手支在扶手上託着小巧的下巴,露出滑如凝脂的俏臉和纖纖素手,這副模樣,慕容琮若是瞧見了保管動心,也難怪儲秀宮那位那般忌憚,欲除之而後快了!
沒錯,讓沈溪專門洗儲秀宮那幫秀女的髒衣裳也是衛杞含的主意,倒不是說她心善,想減輕沈溪身上的擔子,想關照她,實則是另有目的。
讓她自慚形穢,生出自怨自艾、怨天怨地的情緒來!
在旁人看來,這簡直就是一定的!明明同樣是秀女,曾經同吃同住,現在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尊貴一個卑賤,任誰也受不了。
在這種不好的情緒的支配下,沈溪做出一些因爲嫉妒而令頭腦發昏的事情來就很好理解了。比如,用剪刀剪爛小主們的衣裳泄憤;比如,不認真洗衣裳;再不比如,故意使壞把漂亮的衣裳弄壞。
若真是這樣,也省得她們主動出手了。
原本也不必這般曲折的,實在是那件事對衛杞含的影響很大,讓她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做了一件事就一定會有痕跡存在。
沈溪主動就死,比她主動動手要好得多!
這原是衛杞含和黃嬤嬤的絕妙算計,屆時,她們自有法子讓沈溪死無葬身之地。只可惜,幾日下來,沈溪並未作出任何一件她們期待的事來!
相反,沈溪非但沒有一絲嫉恨,反而幹得十分投入,甚至還摸出了一套規律,洗得又快又幹淨,剩下的時間便用來偷閒,或曬太陽或打盹,倒是讓人羨慕得很。
她這種性子實在是讓人嫉恨,在哪裡都能快樂!
只可惜啊,讓沈溪自投羅網原本就只是最美好的設計。現在,既然她自己不願意做,那黃嬤嬤和衛杞含便會在身後推她一把。
畢竟,這份工作本身就是陷阱!
倒是可惜了這一張臉和這一副好身段!
“沈溪,沈溪……喲,你這倒是清閒!別睡了,快起來,隨我走一趟吧,儲秀宮那邊來了個什麼衛小主,說是你把她的衣裳洗壞了,你自己去解釋吧!”
“看什麼看?我跟你說快點,惹惱了那幫嬌客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你自己犯下的錯自己去承擔,可別想拉上我!你說你咋就這麼不爭氣呢,原本看你不錯才讓你幹這輕鬆的活計,可現在倒好,倒是給我惹出禍事來……”
話裡話外全是推卸責任,沈溪也不覺得奇怪,畢竟黃嬤嬤一向就是這個風格,有了功勞就是自己的,有了錯處就全是奴婢們的問題。
要是哪一天她主動擔責,那才叫奇怪呢!
只是,每一件衣裳她都洗得很小心,按理說沒問題啊?
又想到黃嬤嬤說的是位姓衛的小主,放眼今屆入選的秀女,除了衛杞含,就再無第二個姓衛的!
看來衛杞含還是不肯放過自己!
剛到門口,就見楊雨晴幾個圍着一身華服、神情倨傲的衛杞含奉承,旁邊立着一個不言不語的劉嬤嬤,這讓沈溪有些感慨,生出恍如隔世的感慨來。
曾幾何時,她們幾人都是秀女,同吃同住,平起平坐。
可現在呢,她們之間已經隔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硬生生變成了主子與奴才。
“見過衛小主,這便是爲你洗衣裳的沈溪!”
說話間,趁沈溪還在發呆,黃嬤嬤猛地將人往前一推。
“擡起頭來,低着頭做什麼?怎麼,做錯了事不敢看我,還是地上有銀子?別以爲低着頭就可以當作沒事!也別說我冤枉你,你只瞧瞧,這件衣裳是不是你洗的?”
沈溪倒是沒刻意低頭,只不過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罷了。衛杞含一問,她便立刻擡起頭與衛杞含對視,見狀,衛杞含誇張地嗤笑了一聲。
“我還以爲是哪個大膽的賤丫頭,原來竟是你!”
衛杞含的一切反應都在意料之中,沈溪也不理會,只謹慎地接過衣裳一看,隨即點了點頭。
爲了防止扯皮,她洗的衣裳她自然記得。
“這件衣裳確實是我洗的!”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你們也都聽到了,是她自己親口承認的!你心胸狹窄嫉恨我當選自己卻落選倒也罷了,我根本不會同你計較。只是,這件衣裳卻非同一般,是皇后娘娘賞賜給我的!千不該萬不該,你都不能存了這份歹毒和大不敬的心思!”
直到這一刻沈溪才明白,原來衛杞含是存了要自己去死的歹毒心思!
一件衣裳不算什麼,可若是韋皇后賞下的,那便不一樣。
“我承認什麼了?我只是說,這件衣裳是我洗的。”
“那倒是奇了,那你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說這件衣裳是我自己弄壞的!這可是皇后娘娘賞給我的,今日原本想穿着去見皇后娘娘,取出一看卻是已經被損壞!衣裳是你洗的,除了你,還有誰!”
“先前你就同我說不想來浣衣局,說這裡不是人待的地方,苦苦哀求我幫忙。可我也剛進宮,自身難保,如何幫你?是了,你定是以爲我不幫忙這才起了歹毒的心思故意弄壞我的衣裳!沈溪啊沈溪,你好狠的心……”
“若是我自己的衣裳,哪怕你毀壞一百件我也可以不計較,但是這件衣裳卻是皇后娘娘賞賜的!須知按照本朝律例,損壞御賜之物是要杖責四十大板的!”
莫說四十大板,只怕二十板子下去自己也沒命了!
“怎麼,說夠了嗎?我剛剛說得很清楚,這件衣裳確實是我洗的,但從洗乾淨到晾曬好再到交到黃嬤嬤手裡,一直都是完好無損的。至於現在怎麼壞了,我卻是不知道的。”
這回不用衛杞含發話和指示,黃嬤嬤先氣上了!
“好啊,好你個沈溪,我竟是沒瞧出來,伶牙俐齒倒也罷了,竟是個心腸歹毒的。哦,衣裳在你手上一點事都沒有,那你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我弄壞的?”
“我好心好意找了個鬆快的活計讓你做,爲的便是讓你輕鬆一些,可我沒想到的是,你卻是這樣的人!劉嬤嬤,事情已經很明顯了,衣裳就是她弄壞的,請您按照宮規辦吧!”
一直沒吭聲只在一旁看戲的劉嬤嬤在心裡嘆了口氣,心道這丫頭還是當初那般倔強,和誰對上不好偏生要和韋皇后的人槓上。
若是她放下架子哭着求饒,主動承認錯誤,只怕此刻難做的該是衛杞含了,誰讓她有段時間總是和沈溪形影不離以好姐妹相稱呢!
現在,好姐妹不小心弄壞了你的衣裳,哭着喊着跪着求情,你卻不爲所動非要按照宮規打對方板子,傳出去到底是對名聲有礙的!
甚至於韋皇后也是難做的,畢竟她向來以仁慈面目示人,且又懷着龍胎,不可能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
今日,她是奉命來取沈溪性命的。
只可惜,沈溪根本沒有抓住這個機會!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個沈溪不屑這樣做!
“沈溪,你可有什麼法子證明衣裳不是你弄壞的麼?要不然,按照宮規,損壞主子所賜之物,是要杖責四十大板的,我只能按照宮規行事。”
四十大板下去,根本不用特別“關照”行刑之人,就沈溪這樣細皮嫩肉的,多半是承受不住的,加上後/面必定沒有護理,不消幾天便會一命嗚呼。
“奴婢謝過劉嬤嬤,不過奴婢並沒有任何證據自證。”
“如此,那便只好委屈你了,來人……”
話音剛落,瞬間便從劉嬤嬤身後走出來兩名身強體壯的行刑太監,臉生的很,也不知道是哪個宮伺候的,威風凜凜朝沈溪走來,一看便是早有預謀。
“讓開,不許碰我,我自己過去!”
見沈溪一臉倔強,毫不懼怕,自顧自爬上了春凳等着被打,劉嬤嬤再次在心裡感慨了一回,心道這孩子到底是嫩了些,這樣又是何苦呢!
有時候啊,在宮裡最不值錢的便是面子。
而最上乘的法子,便是合時宜的服軟,徐徐圖之。
寧爲玉碎不爲瓦全聽着好聽,有骨氣,但結果卻往往是,委曲求全的瓦片們依舊完好無損,高傲的美玉卻早已碎的稀巴爛。
命都沒有了,高傲又有什麼意義?
“給我打,狠狠地打!”
衛杞含一臉咬牙切齒,心裡痛快無比。今日沈溪是必須要死的,否則日後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來!
荷華說得對,只有死人的嘴纔是最安全的!
“不許打!”
衛杞含正在想沈溪死了以後如何解決蔣玉躞這個大/麻煩,畢竟她是除了沈溪之外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冷不丁地聽到有人說不許打,簡直是氣壞了。
“快給我打,按照宮規狠狠地打!”
“大膽,沒我的命令,誰都不準打!還不退下!”
關鍵時刻,錢嬤嬤氣場全開,忽地從人羣中走出來,冷冷地看了衛杞含一眼,徑直朝劉嬤嬤走去,弄得劉嬤嬤眼睛瞬間睜大。
倒是她小瞧了這個沈溪!
事實上,自從錢嬤嬤一出聲,她便知道今日之事只能不了了之了,而這個沈溪,也不可能再待在浣衣局了。
錢嬤嬤的面子,闔宮上下,沒有人敢不給!
“錢嬤嬤,您老怎麼來了!”
“劉嬤嬤,說起來你也是宮裡的老人了,宮規什麼的最是熟悉不過,對吧?就算是再不熟悉,整日跟着皇后娘娘身邊做事,耳濡目染的,多少也該學會了不是?”
“是,錢嬤嬤教訓的是!”
“既如此,那我倒是要問問,小小秀女,竟敢出言質疑太后娘娘旨意,按照宮規又該當如何懲處?”
聽了這話,衛杞含的腿一下子便軟了,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完了完了,她剛剛也是一時嘴快,並不知道這就是伺候在南宮太后身邊的錢嬤嬤!
除此之外,人家還有一重不得了的身份,那就是她是慕容琮的奶嬤嬤。
但無論是哪一個身份,都是她萬萬惹不得的,沒看連跟在皇后娘娘身邊的劉嬤嬤也恭敬得很麼!
只是,沈溪是何時搭上這個錢嬤嬤的!
“怎麼,劉嬤嬤是忘了,還是不敢說!又或者想護着誰?”
見劉嬤嬤一直沉默不語,錢嬤嬤有些咄咄逼人。
“既然你不說,那便由我來說……”
“杖斃!”
無奈之下,劉嬤嬤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其實,宮規裡並無明確規定這一條,但是,不消說質疑南宮太后了,便是質疑各宮主子,宮人們也難逃一死。
這樣的後果,已經是最輕的了。
“嬤嬤,錢嬤嬤,您聽我說,我不是故意要頂撞您的,只是這件衣裳是皇后娘娘賞賜給我的,平日裡我都捨不得穿,一見被損壞了,這纔有些氣急敗壞失了分寸,請嬤嬤高擡貴手,饒了奴婢吧!”
“是麼?皇后娘娘現在正懷着龍種呢,你卻在這邊動不動就喊打打殺殺的,劉嬤嬤,我倒是要問一句,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還是……”
不得不說,薑還是老的辣,這話問得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