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宗走到孫漣漪身後,輕聲地問道,“你養父家,有人過世了?”
“我養父帶着好幾個夥計上山採藥,卻遇到了山崩,無一生還。他這一走,夥計們的家人也找上門來要喪葬和撫卹的銀子,禍不單行,叔伯又嚷着要分家。我養母素來好靜,受不得他們這整日找上門爭吵,便就是由着他們分了大半走。可她仍是想我養父,整日落淚傷心不已,一場大病就再也沒好起來,沒幾個月就……”孫漣漪聲色惆悵,像是真的進了她這個早已編好的故事裡不可自拔,“養母走了以後,藥房又週轉不靈,生意也越來越不好,大嫂便說我是不祥之人,已經容不下我。沒到一年,她就將我嫁給一個年紀大過我一倍有餘的商人爲妾,換來一筆禮金……”
“她怎麼能如此糟蹋你?”高延宗滿臉氣惱,一拳打在了旁邊的柱子之上。
“糟蹋嗎?她沒有糟蹋我,我的確是個不祥之人。”孫漣漪又是一笑,她這個糟糕的故事,竟是引出了她心底最深的疼痛、最怕的噩夢。
她想起一年前宇文護在她耳邊肆無忌憚的侮辱和謾罵,想起阿史那可能早就在暗處盯着她萌生了殺意,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冒起來,冷得她渾身發抖,幾乎站立不穩。“長嫂爲母,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養父母不嫌棄我一個孤兒,還養育多年好生照料,他們不在了,大嫂安排給我的婚事我也應當遵從,才能報他們一家的恩。”
“漣漪……”高延宗滿心不忍,只輕輕地從側面擁住了孫漣漪,就算只是暖她身上分毫,也好過他什麼都不能爲她做。
“雖是這麼想的,可是真的上了花轎,進了門,我還是想逃。”孫漣漪終於是說出了當初她最想說的話,那些她曾經無法說,也不知該與何人說的話,“我……我還是不願意嫁那樣一個人,可是,哪裡由得了我?”
高延宗緊緊地將孫漣漪抱在懷裡,她的身體卻還是不住地顫抖着。
他懊悔不已,都是他那些並無實據的猜測,纔會使得她憶起這些傷心事的,“你若是不想說,就別說了……”
“五爺,讓我說完吧。”孫漣漪在高延宗的懷裡不哭也不鬧,只輕輕地嘆着,“我……我不肯從他,他便對我用強,還關了我好些時日。後來,是二哥來看我,見我活得好似行屍走肉,才趁着那個人和大嫂都不在的時候偷偷放了我,讓我離開了長安城。”
“漣漪,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高延宗言語之間滿是心疼,他稍微鬆開了懷抱,深情款款地望着孫漣漪,一派認真,“等我的傷好了,你就帶着茉兒跟我一起回鄴城,我娶你!我要你!”
“五爺,今日你肯聽我這些牢騷,漣漪已經要多謝你了。”孫漣漪說完,竟是真的朝着高延宗行了個禮,她再擡起頭時,雖仍是紅着眼眶,卻眼神清明,只苦笑着嘆道,“我一個嫁過人的棄婦,一個獻過舞賣過笑,在歡場上待過的女子,您真的還敢要?還敢再講真心
?”
“你怎知我不會!”高延宗明白她那番經歷之後,自是再難相信男子的承諾,可是被孫漣漪如此質疑,他還是心下一痛,“漣漪,在你看來,如今站在面前的高延宗,還不如一個會對你用強將你關押的老男人嗎?”
“有何區別呢?男人不都是這樣。兩年前,五爺要娶我的時候,也沒有顧過我的意願。”孫漣漪卻仍是笑,甚至因爲這情緒的波動而引得氣息不穩,咳嗽了好幾聲才勉強停下,“年輕貌美的時候,當然愛了,可等我年老色衰的時候呢?你再對着我,就會想到,你娶了一個再嫁之人,一個會被其他人戲弄嘲諷的笑話。”
高延宗被孫漣漪眼裡的絕望刺得生疼,卻又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忽而笑了起來,抓着她的雙肩興奮地喊道,“漣漪,你會爲我着想,你心裡有我!”
“我……咳咳……”孫漣漪還想再說什麼,卻是突然咳得停不住了。
高延宗輕拍着她的後背,雖然心疼孫漣漪在難受,眼裡卻是一陣狂喜,“你想過要跟我,還是跟我一輩子。”
“你……”孫漣漪又是羞又是急,竟是咳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高延宗這才覺得不對勁,忙就是把孫漣漪打橫抱起,往回去的路上走了。
聽茉兒說,剛遇上孫漣漪的時候,她就是病着的,不知是爲什麼傷了心肺,養了快半年才徹底斷藥,雖然是好了,可是依舊要比一般人脆弱,每逢變天就是要特別注意些。
最近村子裡連番有孩子病倒,孫漣漪總去看,今日又累着了,在後山亭子那裡似乎是吹了風,現下估計是着涼了,身上開始發熱,意識都不是那麼清楚了。
普通治風寒發熱的藥,茉兒倒是學會了,配好之後便即刻拿到廚房裡去熬上了。
她一邊看着火,一邊從手邊的藥籃子裡拿出幾味藥等着火候到了再添加。沒到正好時辰的時候,就擡眼望了望從孫漣漪屋裡走出來的高延宗,在若有所思的他面前晃了晃沾着些許泥濘的小手掌,“高大哥,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高延宗走過去,愛憐地摸了摸茉兒的腦袋,“茉兒,若是等我好了,你和漣漪,肯跟着我去鄴城嗎?”
“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要跟着姐姐的,她若是去,我便去!”茉兒突然瞅着高延宗笑了起來,“高大哥,你這麼問,難道是因爲喜歡我姐姐,想娶她嗎?”
高延宗微愣了幾秒,心想着茉兒這小丫頭真是一猜就猜個準,可是孫漣漪現下並不肯確切地答應他,他便也不好跟茉兒說肯定的話,只是接過她手裡的扇子輕輕地在藥爐上扇着風,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茉兒樂得清閒,就拍了拍沾着些灰的手,掀開藥罐的蓋子看了看裡面翻騰的湯藥,又添入了些其他的,然後坐在了高延宗的身邊,突然鄭重其事地開口問道,“高大哥,像你和姐姐這樣的,是不是就叫做‘兩情相悅’呀!”
高延宗不禁失笑,看着茉兒還淺笑着把兩個食指比到了一起,更是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你這丫頭,說話怎麼都沒有章法?突然就跳到這兒來了。又是從哪兒知道‘兩情相悅’的?”
“就……聽說書先生說的,我不懂就問了姐姐,她只說,是兩個人之間相互喜歡。可是,我後來在姐姐給的書上也曾看到,這個詞說的,好像跟我喜歡姐姐那樣的喜歡又不同,似乎是說的男女之間。”茉兒懵懂地望着高延宗,“高大哥,你是姐姐唯一帶回來的人,我是覺得,姐姐一定很喜歡你!”
“是嗎?”高延宗心想茉兒還小,應是並不那麼明白男女之情,他和孫漣漪之間的林林種種,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跟茉兒解釋清楚的,“茉兒,我今日新教你一個詞,叫‘一廂情願’。”
“‘一廂情願’?那是什麼意思?”茉兒見高延宗還直接在地上給她寫下來了,可是她看着字,一個個分開都明白,連在一起卻依然不懂,只能迷茫地望着高延宗。
“你去問漣漪,就跟她說……”高延宗忽而挑眉一笑,“說高大哥以前一廂情願是他不好,可現在你們兩情相悅,就皆大歡喜了。”
“‘皆大歡喜’我知道,就是大家都歡喜的意思!”茉兒真的聽話地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藥和爐灰,然後又默唸了方纔高延宗教的那一句,才跑出廚房,直衝孫漣漪的屋裡。
沒一會兒,茉兒灰頭土臉的又回到了廚房,朝着高延宗無辜地吐了吐舌頭,癟着嘴巴說道,“高大哥,姐姐不肯告訴我,她還說再講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就打斷我的腿!爲什麼呀?”
高延宗忍了一會兒,實在沒忍住,於是大笑了起來,估摸着屋裡的孫漣漪都聽到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她又是幾聲咳嗽,高延宗這纔有些慌了,連忙就是問道,“茉兒,這藥還要熬多久?”
“應是快了。”茉兒掀開蓋子看了看,又加入了最後一味甘草,再蓋上熬了沒一會兒,就把罐子裡的藥汁逼了出來,然後熟練地倒掉藥渣,才小心地端起走向屋內,“姐姐,你喝藥吧,趁熱喝最好了。”
孫漣漪掩住即將出口的咳嗽,擡眼望了過去,在看到藥碗的那一瞬間臉色變得很難看。“不過就是個風寒……咳咳!”
要不是近日氣候突然轉冷,村子裡的孩子們也不會相繼感染風寒,孫漣漪也就不會因爲醫治他們而病倒。
孫漣漪平時哄孩子喝藥倒是上手,可讓她自己喝藥,是怎麼都不願意。“茉兒,不是跟你說了不要熬藥的嘛?”
“姐姐,良藥苦口呀!”茉兒看着孫漣漪嫌棄的樣子,可憐兮兮地嘟了嘟嘴,小聲地說着,“我辛辛苦苦熬好的……”
“不喝。”原本態度很強硬,但是看着茉兒因爲拾撿草藥和看火熬藥而弄髒的小臉,現在又整個擺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樣,孫漣漪還是狠不下心,只嘆着氣點了點頭,“不然你去拿些蜜餞來……”
(本章完)